农历七月的夜,暑热未消,一场大雨将天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雨水带着蜀地特有的潮湿与黏腻,冲刷着大地的血污,汇成细小的溪流,在泥泞中蜿蜒,流向远方的黑暗。
李瑥感觉不到闷热,也闻不到血腥。龙泉山的大败仿佛抽走了他所有的感知。他伏在马背上,任由坐骑带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身后,数千残兵败将,如同一群失魂的影子,沉默地跟随着他的王旗。
远处,成都巨大的轮廓终于在雨幕中浮现。
那座他誓死捍卫的城池,此刻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然而,当他们疲惫不堪地抵达东门之下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开启的城门与温暖的火把,而是高高悬起的吊桥与死寂的城楼。护城河水在雨中上涨,浑浊的波澜映不出半点光。
“开门!”李瑥用尽力气嘶吼。
城墙上传来骚动,随即一个苍老的身影出现在女墙之后,是邓隆。
老将没有穿戴甲胄,只着素色布衣,雨水浸透了他的头发与胡须。
“邓隆!开门!”
李瑥催动坐骑,上前几步,隔着护城河仰望,“是我!我回来了!”
“大王……”邓隆的声音在风雨中传来,带着哽咽,“大王,您快走吧!”
李瑥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比战败更刺骨的寒意瞬间贯穿全身。“你说什么?”
“大王,走吧!”邓隆老泪纵横,他扶着墙砖,身体因悲痛而颤抖,“大都督的使者已于昨日傍晚入城,龙泉惨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城中守军,人心已散。末将不能为了一场已经没有希望的战争,让阖城数万军民,尽数陪葬。”
老将军的话语,每个字都砸在李瑥与他身后数千残兵的心上,最后的希望在这一刻彻底粉碎。他们被放弃了。他们用生命去保卫的城池,将他们拒之门外。
“邓隆!”李瑥目中迸出骇人的血光,“你敢抗命!”
“末将死罪。”邓隆跪倒在城楼上,面向李瑥的方向,重重叩首,“城中有您的宗亲,有将士们的父母妻儿。大王,成都不能再流血了。您快走吧!趁着司马氏的围兵还未合拢,向东去,去巴郡,桓氏或许还能接应您。”
李瑥怔怔看着城楼上的苍老身影,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听不见邓隆后面的话,耳中只剩下轰鸣的风雨声。
他缓缓勒转马头,不再看那座绝情的城。他身后的残兵们,许多人已经扔下了兵器,跪在泥泞中放声痛哭。哭声与雨声混在一起,交织成绝望的悲鸣。
大军溃败,母城拒绝,他们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
傍晚,十里之外,扼守着通往城门要道的高地上,司马复的围城大营火把如龙。斥候不断从雨幕中归来,将蜀军动向一一禀报。
“启禀郎君,李瑥残部在东门外五里一处坡地扎营,军心涣散,已有士卒试图夜遁。”“启禀郎君,成都城头守备依旧,未见有出城接应李瑥的迹象。”
司马复静静听着。他站在指挥所的望楼上,目光穿透雨幕,投向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蜀军营地,“传令下去,各营加固营垒,严守戒备,围而不攻。”
韩宁道:“李瑥已是釜中之鱼,军心崩溃,何不趁势一鼓作气,将其全歼?”
司马复道:“攻则必有伤亡。这些人已是惊弓之鸟,不必再有杀戮。”他转向身侧的亲卫,“从俘虏中,挑选嗓门洪亮的蜀籍兵士百人,让他们吃饱喝足。”
亲卫立刻躬身领命而去。
入夜,雨势稍歇,夜风带着蒸腾的水汽,混杂着泥土的气息,令人胸闷。
司马复的营寨中,数百支火把将营前的空地照得如同白昼。百名被挑选出的蜀籍降兵被带到阵前,前方数千名司马军士卒手持盾牌与长戟,列成威严方阵。
没有战鼓,也没有号角。
“可以喊话了。”司马复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