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散后,云京借着送封伦的由头,避开了长辈们探究的目光。两人并肩走出姥姥家的院子,晚风吹起云京的发梢,带着山间清冽的草木气,混杂着雪后泥土的腥甜。封伦的车远远跟在后面,车灯在覆着薄雪的石板路上投下两道细长的光,像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着。
起初谁都没说话,只有脚步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轻缓而有节奏,和远处偶尔传来的犬吠、近处枝桠上积雪坠落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像藏着说不尽的心事,在地上无声地纠缠。
走了约莫半里地,快到村口那棵老槐树下时,云京终于先开了口。她侧头看着封伦的侧脸,路灯的光透过枝桠的缝隙洒下来,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比上次在古巷见时锋利了许多,眼下还有淡淡的青黑,像被墨笔轻轻扫过,显然是没休息好。
“瘦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静谧的夜色,“这段日子……是不是很辛苦?”
封伦脚步微顿,转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眼里,像盛着细碎的星子,亮晶晶的,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像小时候她看到流浪猫时,眼里总会泛起的那种软意。他沉默了几秒,嘴角扯出个浅淡的笑,笑意却没完全抵达眼底:“还好,习惯了。以前在项目组熬夜赶方案,比这累多了。”
“习惯?”云京皱了皱眉,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心疼,像被针扎了下似的,“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封氏集团的掌舵人,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犯得着自己硬扛着遭罪吗?修复古建筑要跑工地,灰头土脸的;考察项目要赶夜路,颠得人骨头散架;连过年都……”她顿住了,想起除夕夜那场家族风波的传闻,没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懂。他这个年,显然没过安生。
封伦看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暖融融的,又带着点微麻的痒。很久没人这样跟他说话了——不是因为他的身份阿谀奉承,也不是因为他的权力小心翼翼,只是单纯地心疼他“遭罪”,像担心一个普通朋友那样,不带任何附加条件。
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两人离得很近,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味,是她惯用的栀子花香,混合着山间清冷的空气,让人莫名安心,像回到了老宅那棵桂花树下。
“身份是身份,做事是做事。”他的声音低沉,带着种历经沉淀的稳重,不像以前那样锐利,“修复古建筑不是拍板签字那么简单,不去工地看现场,怎么知道梁架有没有虫蛀?不跟工匠打交道,怎么明白他们要的榫卯精度?就像你做非遗项目,不跑遍古巷,不跟手艺人蹲在一块聊天,写出来的策划案也落不了地,对吗?”
云京被他说得一怔,竟无法反驳。是啊,她何尝不是这样?为了拍好古巷的春景,能蹲在老槐树下等一整个下午,就为了捕捉阳光穿过灯笼的瞬间;为了弄明白剪纸的阴刻阳刻,能缠着李婶学半天,被剪刀划破手也不在意,只盯着红纸剪出的细花傻笑。
“可你不一样。”她还是觉得心疼,声音低了些,“你手底下那么多人,完全可以让他们去做这些……”
“别人做,和自己做,不一样。”封伦打断她,目光认真,像在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有些事,必须自己亲力亲为,才对得起心里的那点念想。就像你当初守着那些旧档案,明明可以交给助理整理,却非要自己一页页翻,不也是因为心里有份在意吗?”
他顿了顿,喉结轻轻滚动了下,补充道:“我母亲生前最喜欢这些老东西,说它们有‘根’,能让人踏实。我现在做这些,也算……圆她一个心愿,也让自己心里踏实点。”
云京想起老宅客厅里那个温柔的女人画像,想起院子里那棵她亲手种的桂花树,每年秋天香得能醉倒人。心里忽然就懂了。他不是在“遭罪”,是在追寻某种意义,某种能让他觉得“踏实”的东西,就像她当初守在资料室,一遍遍翻看那些旧档案一样,都是在找一个能安放自己的角落。
“那……家里的事呢?”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指尖微微发紧,“你爷爷那边……我在新闻上看到些报道,说他不太赞成你……”她没说下去,但“不太赞成”四个字,已经包含了太多——取消婚约的风波,转向文化产业的争议,家族内部的压力,哪一样都够让人焦头烂额。
封伦笑了笑,没细说,只是道:“老爷子脾气倔,觉得商人就该盯着利润,搞这些‘赔钱的文化’是不务正业。老一辈有老一辈的想法,慢慢磨吧。反正我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他看着云京,眼神忽然柔和下来,像被月光泡软了似的,“就像……认定了某个人一样。”
最后那句话说得很轻,像情人间的呢喃,又像随口一提的感慨,却像颗石子投进云京心里,漾开一圈圈涟漪。云京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脸颊瞬间发烫,像被炭火烤着,赶紧别过脸,看向远处的山影,声音有点发飘:“谁……谁跟你一样固执,属牛的吗?”
封伦没再追问,只是眼底的笑意更深了,像落满了星光。他抬手,想帮她拂去落在肩上的雪花,那点白落在她深色的外套上,格外显眼。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最终只是插回大衣口袋里,指尖却残留着想象中的微凉。
两人继续往前走,这次没再沉默。云京说起她的非遗项目,眼睛亮晶晶的:“你知道吗?李婶的剪纸要去市里展览了,她紧张得好几天没睡好,昨天还拉着我试穿新做的蓝布褂子,说要穿得正式点;还有张叔的泥塑,被一个小学校长看中了,要在美术课上教孩子们捏,他高兴得把珍藏的陶土都拿出来了……”
封伦安静地听着,时不时点头,偶尔插一句:“泥塑用的陶土要过筛三次才细腻,张叔没跟你说?”“剪纸展览的灯光很重要,太亮会刺眼,我认识个策展人,要不要……”
云京笑着打断他:“不用啦,我们自己能搞定,虽然慢点,但一步步来,踏实。”
封伦也笑了:“对,踏实最重要。”他说起考察时遇到的趣事:“上次在一个山村,看到个老戏台,木雕上的人物脸都被摸得发亮,村里的老人说,摸一下能保平安,结果我也跟着摸了摸,被小陈偷偷拍下来了,说要当黑历史……”
云京想象着他板着脸摸木雕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月光下,她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他们聊的都是工作,却像在分享彼此最珍贵的秘密。那些曾经隔着身份、隔着误解的距离,在这月光下的漫步里,一点点消融,像初春解冻的溪水,慢慢流淌开来,温柔地漫过心底。
快到村口时,封伦的车停在不远处,像头安静的巨兽。小陈从车里下来,恭敬地站在一旁,双手交握在身前,没敢上前打扰,只是时不时看一眼手表。
“送到这儿吧。”封伦停下脚步,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惋惜,“明天我要去邻市看个明代的书院,可能……没时间再过来了。”
“我明天也要回去上班了,非遗进校园的活动下周启动,好多事要盯。”云京接话道,心里有点莫名的失落,像刚尝到点甜味的糖被拿走了。
“嗯。”封伦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个小小的木牌,递到她手里。木牌是用老桃木做的,巴掌大小,上面刻着一朵简单的桂花,花瓣边缘有点歪歪扭扭,刀法不算精致,却透着股笨拙的认真,像初学刻刀的人做的。“上次在古巷看到个老木匠做这个,跟着学了两下,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云京捏着木牌,指尖能感受到木头的纹理和残留的温度,像他掌心的暖意。她想起老宅的桂花树,想起那年秋天落在他肩头的桂花,心里暖融融的,像揣了个小太阳。
“谢谢。”她抬起头,认真地看着他,“刻得很好看。”
“那我先走了。”封伦看着她,像是还有话要说,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照顾好自己,按时吃饭,别总熬夜改方案。”
“你也是。”云京轻声说,“跑工地注意安全,别总凑合吃盒饭。”
封伦转身走向车子,拉开车门时,又回头看了她一眼。月光下,她站在老槐树下,手里捏着那个木牌,身影被拉得很长,像站成了一幅画,安静又温柔。他笑了笑,才弯腰上车。
车子缓缓驶离,尾灯在夜色里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两个小红点,消失在路的尽头。云京捏着那个桃木牌,站了很久,直到手脚都冻得发麻,脸颊却依旧滚烫,才转身往回走。
走在回姥姥家的路上,晚风拂过,带着草木的清香。她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埋下了一颗种子,藏在心底最软的地方。至于它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或许不用急着知道。
至少此刻,月光很好,风很清,心里那点因为他而泛起的涟漪,温柔得让人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