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枝桠上还挂着过年时剩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晃悠。云京还是没忍住问:“你到底怎么找到这儿的?”
封伦脚步微顿,从大衣内袋摸出张折叠的纸条,展开来,上面是她上次给周婷写地址时,随手画的简易地图——歪歪扭扭的线条标着“过石桥左转”“看到老磨坊再直走”,去年周婷说想来乡下玩,她顺手画了张,后来也没用上,不知怎么落到他手里了。“猜你可能会回这儿,碰碰运气。”他说得轻描淡写,耳根却悄悄泛红,像被夕阳染上的薄红。
云京捏着那张泛黄的纸条,纸质边缘都磨得起了毛,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得发疼。原来有些人的在意,从不是嘴上说说,而是藏在这些不经意的细节里。
推开姥姥家的木门时,“吱呀”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姥爷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手指灵活地穿梭在篾条间,看到云京身后的封伦,手里的篾条“啪”地掉在地上,滚出老远。姥姥从屋里迎出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是下午揉面时蹭上的,看到封伦的瞬间,眼睛直了直——这小伙子穿着合身的黑色大衣,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股说不出的气度,和下午那个李医生完全是两个路子,浑身上下透着“不一样”三个字,像水墨画里突然闯入的一抹亮色。
“姥姥,姥爷,这是我朋友,封伦。”云京介绍道,手心微微出汗,指尖绞着衣角。
“哎……哎好。”姥姥反应过来,赶紧往屋里让,“快进屋,外面冷,炕都烧好了。”姥爷也捡起篾条,没多问,只是拿着竹筐往旁边挪了挪,给他们腾出位置,眼神却在封伦身上多停留了几秒,带着老一辈人的审视。
封伦很自然地跟着进屋,目光扫过堂屋的陈设——墙上挂着云京小时候的三好学生奖状,边角都卷了边;八仙桌上摆着姥姥绣的十字绣,是幅“富贵牡丹”;角落里堆着姥爷编的竹篮、竹筐,层层叠叠,处处透着生活的暖意。他拿出手机,走到院子里打了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只隐约听到“把东西放门口就行”“不用进来”之类的话,挂了电话才重新进屋,手里多了个小巧的暗红色礼盒,看着很雅致。
“第一次来,不知道二老喜欢什么,带了点明前龙井和羊绒护膝,冬天用着暖和。”他把礼盒放在桌上,态度恭敬却不刻意,既没显得谄媚,也没透着疏离,分寸拿捏得刚刚好。
姥姥连忙摆手:“来就来,还带啥东西……多破费。”话没说完,就被姥爷用眼神制止了。姥爷活了大半辈子,看得出这茶叶罐是紫砂的,上面的刻字精致,绝不是普通货色,却也没说破,只是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给封伦倒了杯热茶:“尝尝,自家炒的野茶,有点涩,却解腻。”
傍晚时,母亲和父亲突然来了,说是“姥姥打电话说有客人,过来搭把手”。推开门看到封伦的瞬间,母亲手里的菜篮子差点脱手,里面的鸡蛋“咕噜噜”滚出来两个,父亲也愣住了,手里拎着的一捆韭菜悬在半空,眼神在云京和封伦之间来回打转,满是惊讶,像看到了什么稀奇事。
云京赶紧给父母使眼色,飞快地摇了摇头——不是他们想的那样。母亲看懂了女儿眼里的“别多问”,压下满心的疑惑,弯腰捡起鸡蛋,笑着招呼:“封先生也在啊,快坐快坐,炕热乎。”
晚饭的气氛有些微妙。姥姥和母亲在厨房忙碌,铁锅炒菜的“滋啦”声混着她们压低的说话声飘出来;姥爷和父亲陪着封伦说话,问的都是些家常——哪里人,做什么工作,怎么认识云京的。封伦回答得滴水不漏,只说自己做文化遗产保护相关的工作,和云京因项目相识,这次来附近考察古村落,顺道来看看。
云京坐在旁边,扒着碗里的饭,米粒是自家种的粳米,嚼着有股淡淡的甜。听着他和父亲聊古建筑修复,从榫卯结构说到斗拱样式,父亲听得连连点头,手里的筷子都忘了动;听着他给姥爷讲如何保养竹编工具,说可以用蜂蜡擦拭防蛀,姥爷眼睛一亮,赶紧让云京找纸笔记下来;看着他自然地接过母亲递来的馒头,掰开放进嘴里,咀嚼得斯文,动作流畅得像在自己家,心里那点别扭渐渐散了,反而生出些莫名的安稳,像冬日里晒着太阳的猫,浑身都松快下来。
桌上的菜很丰盛,有姥姥拿手的荠菜饺子,翠绿的荠菜馅裹在白面皮里,像一个个小元宝;母亲带来的红烧肉,油亮亮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还有一盘炒青菜,是院子里刚摘的,带着露水的清鲜。封伦不挑食,每样菜都尝了尝,吃到红烧肉时,眉头微蹙,却还是咽了下去——云京知道,他以前不喜欢太油腻的。
正吃着饭,院门外传来汽车引擎声,停得很轻,接着是轻轻的敲门声。封伦起身去开门,门外站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捧着几个印着烫金logo的礼盒,正是他的助理小陈,上次在古巷远远见过一次。
“封总,东西送到了。”小陈把礼盒递过来,目光飞快地扫了眼院里的情景——炕上铺着花褥子,桌上摆着粗瓷碗,云京正给一个老太太夹饺子,眼神识趣地没多停留,“那我先去镇上安排住处,您有事随时叫我。”
封伦点点头,拎着礼盒进来,放在墙角,那里堆着姥爷的柴火,礼盒的精致和柴火的粗粝形成了鲜明对比。“给叔叔阿姨和姥姥姥爷带了点东西,一点心意,不值钱。”
父亲看着那些包装精致的礼盒,又看看封伦手腕上那块低调却闪着光的手表,眉头微微蹙起——这年轻人的气度和出手,绝不是普通家庭出身,他和云京……以前到底是什么关系?
母亲悄悄碰了碰父亲的胳膊,用眼神示意他别多问。女儿脸上没什么不情愿,嘴角甚至带着点藏不住的松弛,这比什么都重要。
晚饭过后,姥爷拉着封伦去看他收藏的老物件——一个缺了口的青花瓷碗,说是民国的;一把铜制的烟袋锅,包浆都磨得发亮。父亲借口帮忙拿灯,也跟了过去,三人围在炕边,头凑在一起,说话声嗡嗡的。母亲把云京叫到厨房,压低声音问:“京京,这封先生……”
“妈,就是朋友。”云京洗着碗,自来水“哗哗”地流,水花溅在手上,冰凉凉的,“他来这边工作,顺道看看。”
“朋友?”母亲显然不信,擦干手在围裙上蹭了蹭,“哪有朋友带这么多礼物的?我看他看你的眼神……跟看旁人不一样。”
“妈!”云京打断她,脸颊发烫,像被灶膛的火烤着,“真不是您想的那样。以前在公司认识的,他人挺好的,对谁都客气。”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拍了拍她的背:“妈不是想干涉你,只是……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以前的事,别再犯糊涂。别委屈自己,也别冲动。”
云京点点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走到堂屋门口,看到封伦正拿着姥爷的一把旧木工刨,手指拂过锈迹斑斑的刀片,听姥爷讲这东西是年轻时从镇上供销社买的,用了三十年了。他的侧脸在油灯下显得格外柔和,睫毛很长,投下一小片阴影,少了平时的锐利,多了几分烟火气。父亲站在一旁,眼神里的审视淡了些,多了几分探究,像在重新评估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
窗外的月光落在院子里,银霜似的铺了一地,老井轱辘静静地立在那里,木头的纹理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像在见证着什么。云京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好像有点不一样。那些曾经以为跨不过去的坎,那些躲不开的麻烦,那些刻意尘封的记忆,好像因为这个不速之客的到来,悄然有了新的走向,像冰封的河面开始解冻,隐隐有水流的声音。
至于未来会怎样,她不知道。但此刻,看着屋里跳跃的灯光,听着长辈们断断续续的笑声,感受着身边那道沉稳的气息,她忽然不想再躲闪了。
或许,有些缘分,兜兜转转,绕了再远的路,终究还是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重新回到身边,像春天总会如约而至,带着花开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