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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公豹其人(第1页)

朝歌城持续发酵的凶案阴云,终于不再满足于在市井的泥沼中翻滚,它悄然漫过了那道无形的边界,开始侵染朱门高墙之内、铺着锦毡绣毯的世界。

当某位与王室沾亲带故、在朝中亦有几分实权的贵戚旁支子弟,被发现在自家精心打理的花园水榭中暴毙,死状却与市井无赖斗殴致死颇为“神似”时,某种质变发生了。死亡的方式依旧被粗糙地伪装成“合乎逻辑”——酒后失足落水,磕碰了头颅。然而,地点从阴暗的陋巷换成了守卫森严的私邸,死者从无名的贩夫走卒变成了有头有脸的贵胄,这其中的意味便截然不同。俗语道,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不知疼。当死亡不再是“他们”的专利,开始无差别地展示其冰冷獠牙,甚至触及了那层自以为受阶层与高墙保护的皮肉时,一种比市井恐慌更深沉、也更具有传染性的不安,开始在这座都城的权力阶层中隐秘而迅速地滋生、蔓延。

这份不安迅速发酵,催生出各种难以在阳光下明言的流言。它们不再局限于对治安不靖的抱怨,而是滑向了更为幽深恐怖的领域——“巫蛊”、“邪祟”、“厌胜之术”,这些古老而禁忌的词汇,开始在贵戚间的私语、门客间的揣测中频繁闪现。无形的恐惧比有形的刀剑更能瓦解人的心防,尤其对于那些拥有太多、因而更害怕失去的人来说。

消息与流言层层传导,最终不可避免地抵达了寿仙宫。纣王虽以放纵残暴闻名,但能坐稳这君王宝座,其心智与嗅觉绝非庸常。朝歌持续的动荡,尤其是此番波及到贵族阶层,触动了某种更为敏感的神经。他的第一反应并非惊惧,而是暴怒——对无能者的暴怒。负责王畿治安、弹压不法的一系官员首当其冲,面临君王雷霆之怒的倾轧。

然而,朝堂之上,并非全是噤若寒蝉之辈。几位素来以正直或智慧著称的官员,巧妙地在君王盛怒的缝隙间进言。他们并未直接为同僚开脱,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深处:如此诡谲连绵、看似无稽却又能穿透重重防护的死亡,恐怕非寻常人力或治安疏漏所能解释。此等“异闻”,或更应交由精通此道者处置。话锋流转间,矛头虽未直指,却已隐隐导向那位深得王心、执掌祭祀礼仪与一切“非常”之事的国师——申公豹。

压力,以一种合乎朝堂规则的方式,被递送到了申公豹面前。他需要公开地、“有效”地“平息事态”,尤其需要安抚那些开始感到颈后寒凉的贵族阶层,抚平他们敏感而脆弱的神经。这不是私下施展手段便能完全化解的信任危机,他必须站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他的“能力”与“尽责”。

于是,一份经由官府渠道正式发出、措辞却颇为微妙的“邀帖”,开始出现在朝歌城内相关人士的案头或手中。帖中,申公豹以国师之尊,却用了近乎礼贤下士的口吻。他将近期朝歌的动荡,定性为“或有不祥之力隐匿作祟,干扰王都清气,致生戾气”。为“禳灾祈福,镇守朝歌安宁,上慰圣心,下安黎庶”,特“诚邀”城中所有略有声名、或曾在官府正式登记在册的巫觋、方士、通灵者,于三日后的黄昏时分,齐聚观星台,共同参与一场“协理祈福”的盛大仪式。

李玥寰自然也是看到了城中张贴的告示,参与?自然要参与。这或许是接近申公豹、窥探其真实意图与手段最直接,也最“名正言顺”的机会。近距离观察那位将边陲小国玩弄于股掌、如今又试图在朝歌这潭深水中“禳灾祈福”的国师,远比在外围揣测来得真切。她对自身那混杂了异世认知与特殊灵魂本质的能力有着清晰的评估:正面抗衡或许胜负难料,但若论自保与遁走,她颇有几分把握。风险与机遇的天平在她心中悄然倾斜。

只是,刚雇来的车夫李大郎那边需妥善安排。这少年虽来历成谜,身手不凡,但毕竟是她雇来的人。观星台之会,龙蛇混杂,申公豹主场,吉凶难测。她无意将旁人卷入更深,尤其是这个看似只想攒钱投亲、眼神尚算干净的少年。

“大郎,”次日清晨,她对正在擦拭车辕的少年道:“后日,我需独自去办件事。那日你不必备车,也不必随行,留在客舍即可。”

金吒闻言抬头,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但很快便垂下眼帘,只低声应道:“是,东家。”他并未多问,恪守着雇佣的本分,心底却因李玥寰话语中那抹罕见的郑重而生出些许异样。独自前往?在这风声鹤唳的朝歌?

到了约定的那日午后,李玥寰仔细检查了随身之物,对镜整理仪容,镜中女子神色平静,唯有眼底深处凝着一丝冰冷的专注。随后,她未惊动任何人,悄然离开了客舍,身影没入朝歌午后略显沉闷的街市人流中。

客舍内,李大郎(金吒)依言留了下来。起初,一切如常。李玥寰这个东家不错,还另外也给他安排了一间房,他本想趁此闲暇静心打坐,梳理近日有些纷乱的灵台。然而,甫一静心,一种极细微的、却无法忽略的不适感便如蚊蚋般萦绕上来。

那并非实质的声音或景象,而是一种纯粹的“被注视感”。仿佛有无数道无形的视线,穿透了客舍的墙壁、窗棂,从四面八方悄无声息地聚焦于此。这注视没有来源,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仅仅是一种“存在”的确认,一种全然的、冰冷的观测。如同置身于一个透明的箱体,暴露在未知目光的审视之下。

金吒猛地睁开眼,房中空无一人,窗外是安静的院落一角,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斑驳光点,一切平和。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其归咎于自己过于敏感的体质和连日来朝歌诡异氛围带来的心理压力。师尊说过,他灵觉天生高于常人,易受环境气场扰动。

他起身,走到院中,试图借由活动驱散那不适。打扫庭院的伙计对他点头示意,动作一如既往的流畅安静;廊下晾晒布巾的妇人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一切如常。但那被注视的感觉并未消失,反而愈发清晰。它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人,更像弥漫在空气里,附着在光线中,沉淀在每一寸看似寻常的寂静里。当他靠近马厩时,那几匹温顺的马匹似乎也显得有些不安,不时喷着鼻息,耳朵转动,仿佛也感知到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他退回房中,紧闭门窗。然而,隔绝了外界的光影与声响,那无形的注视感却仿佛被浓缩在了这狭小的空间内,更加咄咄逼人。他感到皮肤微微发紧,后颈的汗毛似乎竖立起来。他想到了那位美丽的女掌柜马氏,想到了那些训练有素到诡异的伙计,想到了李玥寰时常若有所思打量此处的眼神。金吒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坐下,努力调匀呼吸。他不敢再试图入定,那只会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无形的视线。

“小哥,在屋里吗?灶上刚得了些新出锅的点心,你也尝尝。”那温润平和的女声恰在此时于门外响起,如同穿透浓雾的一缕清音,正是客舍掌柜马氏。“莫要推辞,这些时日客舍冷清,统共就咱们几人守着,有些好滋味的,合该一起分了才是……巫女姑娘的那份,我已单独给她留出来了。”

那声音不高不低,语调自然熨帖,带着市井妇人分享食物时特有的、实实在在的暖意。它却像一道确凿的、属于现实世界的锚链,骤然将李金吒从那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无形视线漩涡中拖拽了出来。周遭那弥漫的、无所不在的“注视感”,在这平实的话语响起时,竟仿佛潮水般悄然后退。

金吒瞬间恢复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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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玥寰抵达观星台时,发现自己算是最早到来的一批人。

申公豹独自盘坐于高台中央的蒲团上,双目微阖,似在养神,对陆续到来的这些游方巫觋、野道散人毫无招待寒暄之意,姿态透着一股近乎漠然的冷淡。

她曾在那边陲小国远远望过他一眼,如今近距离相对,形貌并无太大变化。身形依旧是记忆中的修长消瘦,面色却似乎较前更为晦暗憔悴,然而那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枯竹,于这高台之上自成一种无形的、向下倾压的气场。

台周已燃起数处火堆,跳动的焰舌舔舐着渐浓的暮色。大量香料被投入火中焚烧,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烟雾缓缓弥漫开来,将目之所及的一切都笼罩在一层变幻不定的、半透明的纱幕之后。景物尚可辨认,却又因烟气的流动而扭曲、重叠,影影幢幢,仿佛隔着水波观望。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密度”。李玥寰敏锐地感知到,这里存在着许多“看不见”的东西。它们并非实体,亦非灵体,更像是一种弥散的意识碎片、被仪式汇聚而来的杂乱意念,或是某种庞大存在的无形触须。它们静默地充盈在烟雾与火光交织的空间里,无法被寻常视觉捕捉,却让感知敏锐者如芒在背,无法忽视。

然而,无人能确切指认,那究竟是什么。一切都氤氲在香料与火焰制造的迷幻氛围中,真伪难辨,宛若集体陷入了一场半醒的幻觉。

无论是《封神演义》的稗官野史,还是他在边陲小国展现的煽动之能,都容易让人先入为主,将申公豹想象成一个言辞便给、长袖善舞、善于笼络人心的角色。但此刻实际相对,李玥寰却察觉到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眼前这个身影显得阴郁而沉默,那并非简单的性格孤僻,其内里似乎蛰伏着某种与常人迥异的、近乎扭曲变形的精神结构。一种莫名的不适感,如同深水下的暗流,自她心底悄然浮起。

高台上,一直闭目打坐的申公豹,毫无征兆地掀开了眼帘。目光穿透迷蒙的烟气,精准地落在了李玥寰身上。

某种无声的交锋,似乎就此拉开序幕。

“听闻,你是新近才至朝歌的巫女?”申公豹开口,声音不高,缺乏力量,也谈不上柔和,更像是一具过度疲惫的躯壳在勉强驱动声带,“有人与我说,你……有些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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