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玥寰继续在朝歌庞杂的街巷间游荡,试图从这座都城沸腾的日常与森严的秩序缝隙里,捕捉到一丝不和谐的脉络。她走访市集,驻足于巫祝举行仪式的郊野边缘,甚至远远眺望过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门庭。线索却如同沉入深潭的细沙,难以打捞。更令她肌肤持续泛起细微战栗的,是一种被注视感。
那感觉并非时刻存在,也并非来自某个固定的方向。有时在她穿过人流稠密的街市时,有时在她于偏僻巷口短暂驻足时,有时甚至在她自以为无人注意的角落翻开一卷简陋的竹简时。视线本身并无赤裸的恶意,却带着一种全然的、冷静的审视,如同精密仪器在记录移动标本的轨迹。她故作不知,面色如常,甚至连眼神的游移都控制得恰到好处,仿佛一个真正被都城繁华所吸引的边地巫女,对潜在的阴影毫无觉察。
她心中推演着可能性。申公豹的势力?但那位国师身居高位,若要对一个“边地来的小巫女”投以如此持续的注目,似乎有些小题大做。朝歌其他潜在的、对“异常”敏感的存在?可能性存在,但缺乏依据。思前想后,最合理,也最让她感到某种无形压力的来源,指向了那座静谧得反常的“云来客舍”,以及那位风韵独特的女掌柜——马氏。
马氏,以及围绕在她身边,那些既保有独立人格,又能在指令下达时瞬间融为完美整体的“触角”。
是的,李玥寰更愿意用这个词来代替“人手”。那些客舍的帮工,甚至可能包括街市中某些看似毫无关联的行商、匠人,都可能是她延伸出去的、敏锐的感官末梢。这座客舍,或许不仅仅是落脚之处,更像是一个以马氏为核心、辐射范围不明的精密网络节点。
然而,矛盾之处在于,马氏本人对她展现出的态度,却混合着一种令人困惑的真诚。每日她外出归来,无论多晚,马氏似乎总能在前厅或廊下“恰巧”出现,手中或是一盏温着的羹汤,或是一叠干净柔软的布巾。
“回来啦?”马氏的声音总是那般温润,听不出刻意的等待,只有恰到好处的关切,“今日走得可远?朝歌城大,莫要太过劳累。”她从不深问李玥寰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但那柔和的眼眸掠过李玥寰衣袍下摆的尘土或是指尖无意沾染的市井痕迹时,仿佛又已了然于心。
一次春雨淅沥的傍晚,李玥寰带着一身湿冷潮气回到客舍。马氏早已备好热水与干燥的衣物,甚至在她房间的炭盆里添了银霜炭,驱散一室寒湿。
“马掌柜太费心了,”李玥寰接过温热的面巾,由衷道,“我只是个过客,实在当不起如此照拂。”
马氏微微一笑,就着昏黄的灯光,手中缝补着一件伙计的旧衣,针脚细密匀称。“同是女子,行走在外不易。我虚长你些年岁,见的稍多些,能顾看一二,也是缘分。”她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李玥寰脸上,“况且,姑娘你身上……有种不一样的气息。干净,却也沉重。在这朝歌城里,太过干净或太过沉重,都容易招惹风波。”
这话说得委婉,却让李玥寰心弦微紧。她垂下眼睑,擦拭着发梢的水珠,掩饰瞬间的思量。“掌柜说笑了,我不过边陲之地一寻常巫女,见识浅陋,来都城开开眼界罢了。何来干净沉重之说。”
马氏手中的针线未停,语气依旧平和:“巫女……也是个凭本事行走的身份。只是这朝歌,水浑得很,各路‘神仙’显灵,真真假假,有时反倒不如边陲清净。姑娘你眼神清亮,心思也静,这是好事,却也需多留几分神。”她这话,像是泛泛的提醒,又像意有所指。
李玥寰也曾想过,是否该更主动地接近马氏,利用这份看似善意的关切,尝试套问一些信息——关于朝歌的暗流,关于某些“异常”的传闻,甚至,旁敲侧击那远在边陲的惨案与“朝歌来的亲戚”。但每当这个念头升起,一种更深的无力感便会将她攫住。
她拿什么去“套话”?她自己的存在,就是一个巨大的、无法解释的“异常”。她的“前程过往”是一片虚无,她的“来历”更是惊世骇俗的秘密。若马氏果真如她所料,并非寻常妇人,而是一位对“异常”有着敏锐感知甚至掌控力的存在,那么自己任何主动的、带有探究意味的接近,都可能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石,不仅问不出所以然,反而会彻底暴露自身水下巨大的、不可名状的阴影。
于是,她只能维持着这种微妙的平衡:接受马氏似是而非的关照,承受着无处不在的“注视”,在朝歌这座庞大的迷宫中,像个真正的迷路者般徒劳地寻觅。而马氏,每晚那盏为她留着的灯,那碗温着的汤,那些意蕴模糊的提醒,究竟是一个孤独长者对后辈单纯的怜惜,还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守护者(或监视者)对落入网中猎物的耐心观察?
李玥寰躺在客舍干净却冰冷的床榻上,听着窗外遥远传来的、属于都城的模糊喧嚣,感觉自己正行走在一张无形之网的边缘。网的彼端,是马氏温润如春水、却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她必须更谨慎,也必须……更快地找到那条能够破开迷雾的线头。时间,在这种平静的诡异与温情的压力下,似乎正悄无声息地流逝。
如此这般,双方都在平静水面下保持着某种克制的怀疑,却又默契地维持着表层波澜不惊的日子,持续了约莫两个月的光景。这种微妙的平衡,被朝歌城自身逐渐弥漫开的一种新的、更为粘稠的压抑感所打破。
李玥寰首先察觉到的是马氏行为模式的细微改变。那位总是仿佛恰好在厅堂廊下“偶遇”她的女掌柜,出现的频率明显降低了。有时整整一日也难见其身影,即便偶尔碰面,马氏脸上那份惯有的、熨帖得恰到好处的温润之下,似乎也蒙上了一层极淡的、挥之不去的阴霾。那阴霾并非愁苦,更像是一种高度专注下的精神损耗,以及某种被妥善隐藏的、持续性的压力。当她转向李玥寰,切换回那副温和笑容时,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疲惫与凝重,却未能完全掩去。
“李姑娘,”一次在院中匆匆照面时,马氏停下脚步,语气比以往多了两分郑重的意味,“近来城中不甚太平,流言纷扰。若无必要,这些时日尽量少在夜间出门,白日里也莫要去那些过于僻静杂乱之地。”
她的话语依旧带着关切,却少了几分往常那种泛泛而谈的随意,更像是一种基于具体信息的提醒。李玥寰自然捕捉到了这份不同,点头应下,心中疑云却更浓。
这不“太平”,很快便以一种令人不安的方式具象化了。朝歌城中,开始频繁出现命案。
起初,它们如同投入大湖的石子,只在市井间激起短暂的议论涟漪,随即被更宏大的都城日常所吞没。一个醉汉在巷尾斗殴中被失手打死;两个商户因钱财纠纷拔刀相向,酿成血案;某个名声不佳的浪荡子被发现陈尸暗娼馆外,疑似争风吃醋所致……每一起案件,似乎都能找到合乎世俗逻辑的、粗糙的动机:钱财、意气、私仇、或是最原始的欲望冲突。官府衙役的身影频繁出现在城东城西,勘验、锁人,一切仿佛只是都城庞大肌体上偶尔发作的、不甚严重的痈疽。
但频率实在过高了。高到连最迟钝的升斗小民,在茶余饭后嚼着这些日渐增多的血腥谈资时,语气里也开始掺入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今天东市,明天西坊,后天又是南门码头……死亡的讯息如同渐渐密集的鼓点,敲打在朝歌看似坚固的秩序外壳上。更令人细思之下脊背生寒的是,那些杀人的“原因”,在许多案件里显得过分牵强,甚至荒诞——
为了一句模棱两可的口角,为了一笔微不足道的债务,为了一个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的姘头……戾气如同无形无质的瘴雾,在街巷间悄然滋长,催化着一些原本可能止于拳脚、最多头破血流的冲突,迅速滑向无可挽回的致命终点。
有没有可能,这些“原因”只是最表层的借口呢?
李玥寰在有限的、小心翼翼的外出中,试图捕捉更多信息。她混在围观的人群边缘,看官府收敛那些形态各异的尸体。血迹在青石板或泥土上洇开不同的形状,死者的表情凝固在惊愕、愤怒或茫然的瞬间。她观察着那些报案人或目击者苍白惊惶的脸,听着他们语无伦次却又大同小异的叙述。她的感觉越发明显:这些看似随机、充满市井粗粝感的死亡,其内核涌动着某种不自然的、被精心掩饰过的“刻意”。
尤其当她发现,有几起命案中死者的身份,经过她的记忆对照,似乎能与她这两个月来在客舍附近、乃至更远些的街市上,偶然留意过的、某些曾与马氏有过短暂而自然接触的面孔联系起来:
那个总是沉默着搬运货物的力夫,那个在固定摊位卖竹编的老汉,甚至那个曾给客舍送过几次鲜果的年轻货郎……他们死得“合情合理”:一个是在码头与人口角被推落水中溺毙;一个是在家中疑似失火身亡,但邻居隐约听见争执;一个则是“意外”坠亡在自家堆放货物的地窖里……
太过“合情合理”了,合理得像是在模仿市井暴力的拙劣剧本。
李玥寰心中的拼图开始浮现出令人心悸的轮廓。这不是普通的治安恶化,也不是偶然的戾气爆发。这更像是一场隐秘的、残酷的清洗。一股未知的、同样具有某种“异常”特质的势力,似乎正在朝歌的阴影里,精准地拔除马氏延伸出去的“触角”。那些看似荒诞无稽的杀人理由,不过是覆盖在真实动机之上的、一层薄薄的、用以混淆视听的尘土。
马氏承受的压力,她眼底的阴霾,她郑重的提醒,此刻都有了更明确的指向。这朝歌城深不见底的水面下,两股或许同样隐匿于常世规则之外的力量,正在无人知晓的维度,进行着一场寂静而血腥的博弈。一具又一具看似无关紧要的尸体,便是这场无声战争遗落在阳光下的、冰冷的战利品与界碑。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越来越浓,即使实际上并无气味,那份源于接连不断的、无意义死亡的心理压迫感,却已沉甸甸地笼罩在朝歌城的上空。
李玥寰知道,自己正置身于一个危险的交叉地带,马氏的网在收紧,而另一张更隐蔽、更凶残的网,似乎也在悄然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