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在苏晴那栋带着院子的老房子里,住了整整一个月。
那是三十个与世隔绝的、被彻底剥离了气味维度的日子。在这片绝对的感官静默中,她像一个初临人世的婴孩,被迫以一种全新的、原始的方式,重新学习如何感知和丈量这个世界。当嗅觉这扇最依赖、也最敏锐的窗户被强行关闭后,她身体里其他那些长期被忽略的感官,仿佛被解除了某种压制,前所未有地、敏锐地苏醒和放大了。
她能“听”到午后阳光落在白玉兰宽大叶片上时,那细微到近乎幻觉的、生命在进行光合作用时发出的、静谧的声响;她能“看”到空气中那些平日里被忽略的、在光束中翩跹起舞的尘埃,它们每一粒都拥有自己独特的轨迹,像微观宇宙中的星辰;她能“尝”出苏晴递来的那杯最普通的白开水深处,所蕴含的一丝来自大地深处的、清冽的甘甜;她能更清晰地“感觉”到苏晴每一次无声地靠近,为她披上外衣,或只是静静地坐在她身边时,那份无需任何言语赘述的、如同大地般稳定而温暖的陪伴。
她的内心世界,像一片刚刚被一场毁灭性的暴雨反复冲刷、浸泡过的广袤土地,虽然表面上依旧残留着洪流过后的狼藉与沟壑,满目疮痍,但所有的污浊、杂质与浮躁,也似乎都被那场暴雨一同带走,露出了最深层、最本质的土壤,变得异常的干净、空旷和澄澈。
那些曾经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让她痛苦纠结的欲望、不甘、嫉妒与占有欲,似乎都随着嗅觉这个情感催化剂的消失,而失去了依附的根基,缓缓地沉淀了下去,不再兴风作浪。她第一次,能够以一种近乎绝对旁观者的、冷静到近乎冷酷的视角,去回溯、去审视那场不久前才刚刚将她彻底吞噬、撕碎的情感风暴。
她想起了季然。记忆不再聚焦于那冷冽的佛手柑香气,而是那个暴雨之夜,季然浑身湿透、卸下所有精致伪装后,身上那干净的、带着温热体温的皂荚清香,以及她那双总是锐利逼人的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不为人知的疲惫与一丝茫然。她开始尝试去理解,季然那近乎偏执的“掌控”与高效冷酷的处事方式,或许并非天性使然,而更像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在危机四伏的战场上,用以保护自己、也试图保护她所认可的人的唯一武器。而自己,却在那个夜晚,用最伤人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击碎了她那份笨拙的、不懂得如何温柔表达的、甚至有些“不专业”的关心。
她想起了夏禾。脑海中不再是那带着泥土与荆棘气息的野玫瑰,而是那个女孩不管不顾、用力拥抱她时,怀中传来的、混合着年轻汗水和石膏粉的、滚烫而蓬勃的生命力。她开始领悟到,夏禾那些看似“冲动”、“不计后果”的行为,并非少年人的无知鲁莽,而是这个尚未被世俗规则完全驯服的灵魂,所能给出的、最纯粹、最毫无保留的守护与爱恋。而自己,却以看似成熟的“为你好”为名,用一种近乎残忍的理智,亲手将那份最炽热、最真诚的真心,远远地推开。
她想起了周晓萌。印象里那甜腻的香草奶油气息淡去,浮现出的是她捧着保温袋时,那双小鹿般怯生生、却又充满善意的眼睛,和那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开始懂得,周晓萌的“怯懦”与退缩,并非源于软弱,而是一个生活在简单、线性世界里的普通人,在面对骤然涌来的、超出她认知与承受能力的复杂漩涡时,所做出的最本能的、寻求安全的自我保护反应,无关对错。
她想起了楚瑶。“瑶池”里那深邃的沉香仿佛消散,只剩下那个女人坐在吧台后,擦拭酒杯时那通透的、仿佛能映照出所有人命运轨迹的眼神。她开始明白,楚瑶那看似置身事外的“旁观”与偶尔的点拨,并非冷漠或疏离,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充满了敬畏的智慧——她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业力与功课,不轻易介入,是给予对方自己去经历、去痛苦、最终自己去领悟和成长的最高尊重。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这一个月来,为她默默操劳、明显憔悴了许多,却始终保持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沉默的苏晴身上。她凝视着阿晴在院子里晾晒被单时微微弯下的脊背,看着她深夜书房里那盏为自己而亮的孤灯剪影。她终于穿透了那扇被关上的“门”所带来的误解,看到了其背后锁住的,或许并非是对自己的失望,而是苏晴内心深处,对于她那份无法被简单定义、深沉到近乎恐惧的爱意与依赖的惶惑与无措。
她将生命中出现过的这些重要的女人,都在心里,如同擦拭蒙尘的镜子般,重新、仔细地“看”了一遍。
剥离了“香调”这层带有主观偏好与情感投射的华丽外衣,没有了气味所带来的先入为主的暗示与干扰,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她们最真实的、褪去了所有光环与魔法的、作为一个个独立而复杂的“人”的本真模样。她们有她们的骄傲与脆弱,有她们爱人的方式与局限,有她们的不得已与求不得。
而在真正看清了身边所有的人之后,她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勇气,去直面那个她一直不敢、也不愿去真正审视的、盘踞在心底最深处、如同幽灵般的最后一个执念。
沈星落。
在一个阳光格外明媚、天空湛蓝如洗的秋日清晨,林晚第一次,主动地,走到了正在院子里晾晒着充满阳光味道的被单的苏晴身边,开了口。
“阿晴,”她的声音因为长达一个月的沉默而显得有些低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清晰的意图,“我想……出去一趟。”
苏晴正踮着脚,将被单的一个角拉平,听到她的话,动作自然而然地停了下来。她转过身,平静地看向林晚,眼神里有关切,有询问,但独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担忧或阻止。她仿佛早已在等待这一刻,她知道,林晚内心的时钟,已经走到了某个需要她自己迈出下一步的时刻。
“去哪里?”苏晴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
“去一个地方,”林晚的目光越过苏晴的肩膀,望向院外被阳光照亮的、安静的街道,语气平和而坚定,“做一个……了结。我自己去。”
苏晴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任何一个字。她只是默默地走进屋里,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柔软的燕麦色针织开衫,和一条林晚以前很喜欢的、灰蓝色的羊绒围巾,然后走回来,细致地、妥帖地帮林晚穿上外套,围好围巾,仿佛在进行一个无声的祝福仪式。
“早点回来。”她最后只轻声说了这么一句,如同最寻常的家人叮嘱,“灶上给你炖了山药排骨汤,等你回来喝。”
林晚点了点头,转身,独自一人走出了这个庇护了她整整一个月的小院,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她报出的地址,并非任何象征着现实纠葛的场所——不是东海艺术馆,不是季然的画廊,也不是任何一家沈星落可能下榻的豪华酒店。她说出的,是位于城市远郊的一处公墓的名字。
车子在公墓肃穆的大门口停下。林晚付了车费,独自一人,顺着干净而略显冰冷的石阶,一步一步,缓缓地向上行走。墓园里异常安静,只有深秋的风吹过两旁苍翠的松柏时,发出的那如同叹息般的、持续的沙沙声。
她走到一处位置相对偏僻、但被打理得十分整洁的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墓碑还很新,石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上面没有常见的逝者照片,只简洁地刻着一个名字:沈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