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和方厚手脚利落,很快便整出一桌像样的席面。席间陆璆与方厚推杯换盏,倒真是得了不少消息。东垣各乡镇确实都在戒严,不光是流民的事,还因今年东垣各地的粮食都被收了上去,要充做军粮运往各地,负责这事的便有他们临记米铺。聂从犀听到这些,不禁皱起了眉。常山驻兵并不算多,常山又是盛产粮食的,历来都是从各地抽粮,从未听说过将一地产粮全部充做军粮的事情。她正拧眉思索,方厚已说到自己负责的是从东垣到九门的押送线,刘婶听了眼前一亮,说道:“大郎,你既负责往九门押粮,那谁负责往行唐去?你同人家熟不熟?能不能带了贺女郎他们一道去行唐?”
方厚闻言拿酒杯的手一僵,脸上神色也有些不自然。他刚当上这个管事不久,正想着借押粮的活计在大掌柜面前露一手,哪敢多事呢。虽说贺女郎看好了母亲的病,怎么报答都不为过,但旁的都好说,只这事实在不好办。
“王郎君有所不知,不是我不想帮这个忙,只是这次押粮不同往常,上头是派了人来看着的,不能出一点差错。若是往日供货,跟粮队同路自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这回……”
虽说他们二人本就没打算混进粮队,但方大郎这推诿的态度还是让人心里有些不爽。陆璆似笑非笑的给自己斟了一盏酒,并不接话,反倒是刘婶急性子,一拍桌子道:“大郎,贺女郎医好了你阿母,你怎得不知感恩,这点小忙都不愿帮?我平日里是怎么教导你的?”
刘婶这一拍桌子,方厚急的汗都要下来了,正想开口解释,却听“贺女郎”道:“婶子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与表哥想早些到亲戚家,路上免不了日夜奔波,若是跟着粮队行进都得受约束,反而不便。”这是主动推辞了,这样反倒让方厚不大好意思,他接过话头说到:“阿母倒也听我说完再训斥呀,这次粮队是不好跟的,但我有个相熟的老兄,是替人押镖的,最近要从城里押一批布去行唐,若是贺女郎和王郎君愿意,倒是可以跟他同行。还有个石邑来的瓷商,也是往行唐去的,今年东垣生意不好做,只能去别的县了。”
“这时节怎么这么多都是往行唐去的,往日倒没听说行唐商贸繁华。”聂从犀之前一直沉默,忽然问了这句,方厚连忙放下酒盏答道:“娘子有所不知,这些人都是赶着去做丰家生意的,似乎是丰侯家的大公子要议婚了。”
“这样的好差事也是不能出差错的,我们便不添麻烦了,我同表妹饭后便继续赶路,刘婶、方叔别再客气了。”陆璆扭头去寻聂从犀认可,却见她似乎有些出神。陆璆抿唇,又将头扭回去,和刘婶一家继续客套了几句,便准备告辞走了。刘婶见他们态度坚决,也不好再多留,只热情的将自家烙的饼包了几张递过去。告别刘婶一家后,聂陆二人朝着正确的方向走去,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陆璆在第四次瞥到聂从犀心不在焉的模样时,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去行唐,就是为了找那个要议婚的丰大公子求助?”
聂从犀愣了一下,诧异道:“你怎会这样问?”
“从方厚说起这些商贩是为了丰家大公子议婚的事情才往行唐送各色珍玩时,你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还能说不是为了他?”
“你想哪里去了。”聂从犀十分无奈,“行唐的北河丰家是王太后的母族,当家的丰中尉是王太后的亲哥哥,袭世爵,常山人都称其一声丰侯。丰家对大王最是忠心,由他们护送,接下来的路程必定无虞。”此前聂从犀定下路线时并未解释太多,这还是陆璆头一回听她说缘由。
“如此说来,想要你命的人是郑王后啊。”
此话一出,聂从犀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她语气不善道:“王郎君,你送我平安回王宫,我保你顺利进少府,我们之间的约定仅限于此。我从未追究过你的真实身份或你的仇家,你又何必总对我的事刨根问底?”
还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贺家后人,貌似还继承了贺家的医术,可以说小翁主就是他阿父能不能彻底解毒的关键,他一定要在阿父的毒完全清除前确保小翁主的安全,弄清楚潜在的威胁不是应该的吗?陆璆觉得小翁主这个冰冷的眼神快要把他肺管子戳炸了,他正要出言教育小翁主,却又被她给抢了白:
“莫非王郎君一直心有隐忧,担心我的仇家是你惹不起的人,现在猜到对手是一国王后,想要解除约定?”
陆璆快气笑了:“我家在燕地,一个常山的王后又管不到我头上来,我有什么好怕的。”
这话倒是没错。太祖称帝之后,将五个共同出生入死打天下的有功之臣封为异姓王,王位世袭罔替,封国的财、权皆握于王族之手,形如国中之国。虽说藩王只能管自个封地之事,但毕竟是一方雄主,真想弄死一个小官之子和捏死蚂蚁难度一致,天下又有几人能面对强权坦然无畏呢?见陆璆这样毫无惧意只是生气,聂从犀更加确定自己心中所想,她的态度如融冰,温声道:“既然王郎君胆气过人,我们这约定还是可以继续的。我依然不会追问你的真实身份和仇家,也请你不要再深究我的事。”
被小翁主用了然的目光看着,陆璆忽然发现自以为掩藏的很好的真实身份,早就被她看破了。她自始至终没有问过自己的名字,很自然的接受了“王郎君”这个身份,方才也并不是在问自己到底是谁,而是十分笃定地用这个假身份堵住自己的嘴。不追问,是因为不在乎。不在乎,所以并不愿意有其他纠葛。这样的认知让陆璆心中满灌酸涩之感。他原本觉得两人之间是有几分患难交情的,可现在有如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他嘴唇蠕动了两下,正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阵不寻常的动静,他抬臂示意聂从犀停步,反手摸上背后用布条包的看不出形状的龙雀大环。
“既然来了,何必畏首畏尾。”
一阵沙沙声响起,从树后走出来一个人,居然是被陆璆打掉一颗牙的罗四郎!他一脸阴鸷道:“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莫非都是些鼠辈,不敢露头就速速离去。”陆璆完全无视罗四郎,似乎他只是团空气,直气的罗四郎脸上抽抽,他怒道:“就是这两个人,女的和画像上一样,错不了。”
话音刚落,四处草丛窸窣声不断,有山匪流民打扮的人钻出来,虽服饰各异,但皆蒙面持刀,一望便不是善类。为首的一人着赭衣,带同色头巾,他掏出一个钱袋丢在罗四郎脚边。罗四郎满不在乎的笑了一声,弯腰去捡钱袋,却忽然觉得颈边一凉,伸手一摸,却摸了满手滚热的血。罗四郎不敢置信的捂住脖子,握住钱袋的手紧了又松,沾了血的大钱撒了一地。随着他倒下的轰然声,那些蒙面人纷纷挥刀向聂从犀二人砍去。陆璆冷哼一声,反手抽出龙雀大环,对聂从犀说了句:“躲着点。”然后挥刀迎上,与他们战在一处。这些人出招没有章法,完全是乡间野路子,但其中有几人,身手却不一般,似乎是乔装混在野匪中的真正杀手。这样的组合,又有小翁主的画像,必然是郑王后派来的人。陆璆这个人吧,说好听点是有自己的主见,说通俗点就是一头倔驴,小翁主不让他深究她的事,他还非要搞清楚,郑王后到底为什么这么恨聂从犀,使出各种手段非得要这么一个母族具亡无权无势的小翁主的性命。等他收拾完这群小喽啰,非要问个明白。
陆璆的刀法由其外大父传授,又跟着各位叔伯兄长学了不少绝技,大开大合之下又不乏奇诡之招。刀风如其人,自有一股霸道之劲,所过之处无不披靡。虽然来的人多,但战力和之前追杀陆璆的高家死士相比还差得远,在陆璆看来不过一群乌合之众。赭衣人郑益自然也能看出形式不利于己方,他没想到历经过东召山的屠戮后,灵寿翁主身边竟然还能有高手护卫,看来天净观主果真十分重视这个徒弟。这高手使的刀虽用麻布裹了刀鞘和刀把,但依稀可见不是凡品,这样耗下去对自己可不利。他眯了眯眼睛,看向躲在树后的灵寿翁主,发现灵寿翁主正好也在冷冷的打量他。他不由得打个激灵,脑中闪过王后姑母的吩咐,不能让她活着回去。他起弓拉弦,手指微微有些颤抖,即便养在宫外,这也是王族。往日高高在上,一言便可令他们郑家颜面扫地、沦为世家笑柄的王族,今日也要死在他手上了。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第一箭居然射偏了,聂从犀堪堪躲开,箭头擦着她的左臂飞了出去。这路边的小树不过一掌宽,并不是很好的藏身地点,陆璆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只飞箭,他冲聂从犀喊了声:“跑!”接着夺过身边一人的武器,狠狠向郑益掷了过去。这一掷使了十成十的劲,逼的郑益倒退了几步才躲过,虽没伤到他,但却给聂从犀争取了些逃跑的时间。可这一下却被围攻的人发现了破绽,给陆璆身上添了几道伤,郑益的几个手下将他严实的缠住,不再给他救援的机会。
郑益稳住步伐后立刻去追聂从犀,聂从犀跑的再努力也快不过常年习武的郑益,眼看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陆璆拼着身上又添不少伤才突出重围,试图去护住小翁主。然而他的动作终究没有郑益手中的箭快,聂从犀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感觉到那一箭带起的风,她抬手护住自己的头脸,就势往旁边一跳,滚进草丛里躲开了这一箭。可是停止奔跑就意味着,郑益追了上来。聂从犀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身上的伤痛,努力朝大路跑去。郑益见她一瘸一拐仍想逃跑,起了一分戏弄的意思,他放下弓箭举起刀,一步步逼近。但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五步时,他毫不犹豫的举刀砍去。就在这时,聂从犀忽然回头将一根尾部十分锋利的簪子狠狠抛向郑益,郑益侧身一躲抓住飞来的簪子,却恰好被远处射来的一支飞箭钉入他握簪的拳头。他惨叫一声后退倒地,不由得望向飞箭来处。只见二十余骑正向这边奔来,带起的滚滚烟尘让人望不清来人模样,直到打头的一骑行到近处,才能看清是个麦色皮肤着浅蓝色常服的年轻人,此人鼻梁高挺神色坚毅,手里还握着长弓,一看便知方才那箭是他射的。郑益看清楚来人的面孔后神色大变,他将钉在掌心的箭折断,吹了声哨,有几人立刻从匪徒中抽身,同他一起迅速撤离。
陆璆无瑕去抓这些人,又不是不知道幕后黑手是谁。他飞奔到聂从犀身边将她扶住,关切地问:“伤着哪里了?”
聂从犀摇摇头,拍拍身上的杂草走到蓝衣人面前行了一礼道:“多谢郎君相救。”
“无妨,我……”蓝衣人挥手让手下人将剩余的匪徒料理了,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眼前的少女乌发蓬乱,虽然衣衫都沾了灰土,头发上还有几根杂草,但她神色沉静、举止从容,竟不让人觉得狼狈。肤色暗黄,配不上那双似月般清亮的杏目,等等,这双眼睛……
丰炼原本冷淡的眼神里有了些许温度,他有点不确定的喊了声:“犀犀?”
聂从犀听到他这样喊自己,迟疑片刻道:“拾丹阿兄?”
丰炼闻言,利落的下马,躬身行礼:“臣中郎丰炼参见灵寿翁主。”
其余人等皆下马跪拜,聂从犀坦然受之,只余陆璆一人独立,面若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