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节是数学课。”
他企图从自己乱七八糟的课桌内部翻出数学书,都快把脑袋一起塞进去了,才从一堆纸张中找到一本皱皱巴巴的课本。一看就是发剩下给他的,整本书纵横两道因捆绑而形成的褶皱,封面上还有几道污痕。“学到哪儿了?”
“还在集合。”
“哦,那就好。”
不知道皆逆荒在“就好”什么,数学课只开始了十分钟他就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连压到伤痕都顾不上了。上数学课是班里最清净的时分,因为他们说数学老师一进门就有人偷偷往空气里打安眠药,他们也只好含恨睡觉。我觉得这样挺好,至少我可以安安静静地听一节课。
再差的学校形式上也不能露怯。开学第一个月我们就和其他学校同步进行月考,考到第二天下午的时候,我所在的考场加上我在内一共不到十个学生,其余人全都不知所踪。对他们来说,任何事情都比这个走过场的考试重要。在这里监考比去其他学校轻松多了,因为这里的大部分学生连作弊都不屑。选择作弊的人是因为对成绩还存在期待,他们则觉得麻烦,划不来。
因此阅卷就变得十分容易。两天后就可以查询成绩排名,学校不公开大榜,如果有想知道成绩的可以自己去办公室问。
我作为唯一一个主动进办公室且事由不是为了请假的学生,老师们都很乐意接待。不过在这个学校考的再好也说明不了什么,二班的第一名只有三百多分,我记下自己全科的分数走了出去,刚好看见鼻青脸肿的皆逆荒被教导主任拎着后脖领子提了进来。
我抱着书本鞠了一躬:“老师好。”
教导主任老李是个好人。他应该是这个学校里最努力的人,努力的人运气不会太差,可惜他完全努力错地方。我看向因为打架而被勒令罚站的皆逆荒,后者没有一点被当众训斥的羞愧,只有被禁足的悔恨。
老李见是我,短暂地露出一个笑,挥挥手道:“走吧。”
我会来这里读书,老李占了很大一部分原因。学校作为私立高中,升学率连年下降的同时还出了好几起恶性械斗事件,学校董事会压力很大,提出了不止一个版本的改制方案。最终通过的版本是花大价钱挖来一批中考成绩还不错的学生,以先学带后学,慢慢回转学校口碑。
一开始招人肯定是困难的,毕竟现在这年头缺钱又成绩不错的学生不多,不会为了几万块钱就拿自己的高考成绩做交换。大人们总喜欢说无论到哪都是自己学,但事实上师资力量和学习环境就是会在潜移默化中成为辅助学习的资本,只是很少人愿意承认这一点。
“所以你为什么来了?”皆逆荒道。
“他们不缺我缺啊。”我拉上书包拉链,把今天的数理化作业递给他。学校里还有一部分学生就像皆逆荒这样,虽然信誓旦旦要当古惑仔,但还是在看到老师拿着教鞭朝自己走过来时两股战战。我在开学第一周就发现了这个商机,向各班还有写作业意愿的同学兜售作业答案。
答案分等级,差,一般,良好,不同等级不同价格。可以根据顾客自己的要求定制更为贴合的内容,主要是拿回家给父母看自己在学校里不算无所事事,所以就算错题错得一样也没关系。皆逆荒在买了两次良好后提出意见:“为什么你卖出去的跟你的作业不一样,奸商。我要抄你的。”
“可以,得加钱。”
皆逆荒手动升级成为VIP客户,每天放学后勤勤恳恳地自愿留堂半小时抄作业,我拄着下巴在旁边看他,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像样。前额刘海有点过长,和睫毛扫在一起,我忍不住上手拿卡子把那绺被风吹得乱飞的头发别了起来。他猛地向后仰了一下:“你干什么!”
我捏住他的下巴道:“别动。”红色发卡是最近在女生群体里爱用的那款,我卡好后扶正他的脑袋左右欣赏了下,嗯,不错。
手感也不错。我将手垂在桌子下捻了捻。
“少收你五块钱。”我拍拍他的肩膀,“继续写吧。”
“你懂什么,这是我的造型。”皆逆荒对我不懂他品味这件事深感冒犯,“再说我的头发只值五块?”
“那你还想怎样?”我一摊手,大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的架势。
“请我吃学校后门那家冒菜吧。我要吃全家福套餐。”
学校后门直通夜市小吃街,走十分钟就能看到花花绿绿招牌底下摆着几排塑料折叠桌。夏天店里闷,不少人都选择在外面吃。皆逆荒要了份全家福套餐送一份米饭,他又加了两块钱多要了一碗。我看着他碗里明显冒尖的饭菜,由衷地佩服他的消化系统。
怎么做到看起来完全不长肉的。
他头上还别着我那只卡子,被沾满红油的豆芽辣得大汗淋漓倒抽冷气,没拿筷子的那只手去够桌子上的卫生纸,原本白皙的脸色透出一股粉意。
晚上七八点正是热闹的时候,夜市熙熙攘攘人声鼎沸,还有不少家长带着小孩子逛街。我和皆逆荒两个穿着校服的人在人流中显得格格不入,我没想到皆逆荒居然也留着校服,毕竟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发下来的第一天就在上面写点宣言画点画来证明自己很有个性的那类人。
皆逆荒说太丑。校服本来就丑,再用水彩笔画图案就更丑了。
他一直对他的审美品味引以为傲,我没好意思说,其实他大多数时候的品味都有点匪夷所思。
正吃着,几个染着不同颜色头发的青年走了过来,穿着黑色紧身裤和古怪的线条衣服,一个人手上还带着夸张的柳钉手链。皆逆荒很激动地跟他们挥手打招呼。
“那几个都是二班的。特别酷。我也想染头发,可惜我师父不让。”说话间十分遗憾的叹了口气,我特别庆幸地松了口气。他们家还是有正常人的。
皆逆荒的师父我见过,第一印象是个特别和善的老头,比我老家看到的大爷们都要精神点,来学校跟所有人打招呼都是笑眯眯的,所以完全不懂皆逆荒为什么这么怕他。那个时候皆逆荒跟着学校的人出去打架,每次都冲到最前面,话放的最狠,被打的也最惨。我第一次撞到两拨人打架时里面就有皆逆荒,直愣愣站在前排,好像团战里面肉身向前冲的脆皮法师。
然后他就被人踩到地下了。混乱中我听到他崩溃而愤怒的声音:“谁踩我手了!”
但下次还敢。屡挫屡败,屡败屡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