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随着萧家出征的旧部都知晓,自从不能行走后,萧砚便很少涉足这种喧嚣热闹的场合。即便偶有的几次军庆,也多是李氏兄妹代为主理。
是以,当姜晚推着萧砚闯入这片喧嚣时,鼎沸的人声骤然一滞,周遭短暂地安静了一瞬。
那些倚栏畅饮的将士们不由得挺直了腰背,朦胧之中,轮椅上的身影逐渐与记忆中形象的重叠。恍惚间好似回到从前,他们又看到了那位银鞍白马,与众人同饮共醉的少年将军。
只是同样的眉眼,再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再映不出剑指胡虏的灼灼风华。
见到此番情景,山木笑眯眯地道:“侯爷既然赏光前来,可不能不喝一杯!”
山木清朗的声音将众人从回忆中唤醒,有几位老兵见状也随声附和,郑重地举起酒碗向萧砚敬酒,一如当年校场点兵时,向主帅敬酒一样。
姜晚信手拈起酒壶斟了杯酒,指尖微颤,清液在杯盏中晃出涟漪。
她将酒盏递到他唇边:“喝一杯?”
萧砚接过杯盏,澄澈的清酒倒映出泠泠月光。烈酒入喉,火灼般的辛辣顺着喉头直窜胸腔,可灼烧未散,更浓重的苦涩便如潮水般漫上来,沉甸甸地郁结于心头。
萧砚的到来并没有使氛围沉寂下来,反而使众人的谈性更浓。
酒过三巡,人们依旧热络地说笑着,但更多谈及的是旧日往事。山木也借着酒意,向旁人多打听了些她夫君沈崇山的过往轶事。
夜色渐浓,酣宴渐散,众人三三两两地拜别离去。
周叔看着时辰不早了,起身刚打算送萧砚回去,便见姜晚脚步虚浮,先他一步双手扶上轮椅。
周叔发出一声惊呼:“夫人!”
姜晚仿佛没听见,低头看向轮椅上的人,声音轻飘飘的,夹杂丝丝酒气:“我送你回去。”
萧砚抬眸,看向她酡红的双颊,道:“你醉了,让周叔来。”
“周叔年事已高,”姜晚紧紧握住扶手不肯放,“夜深露重的,该早些回去歇息才是。”
山木松松垮垮地倚在廊柱旁,听到这边的谈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侯爷就莫要推辞了,这么尽兴的日子可不多见,由着她吧。”
望着姜晚酒后执拗的模样,萧砚沉默良久,仿佛不想就此僵持下去,终是颔首同意了她荒唐的举动。
夜风微凉,姜晚推着轮椅,脚步有些不稳。周叔放心不下,也不敢回去歇着,哪怕姜晚已经发话,也只敢在三步之外胆战心惊地跟着,双眼紧紧盯着她的脚步,一刻也不肯放松,生怕她不小心摔了。
晚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簌簌轻响。一路上,在酒劲的催使下,姜晚嘴上没个把门的,稀里糊涂说了很多没头没尾的话。
萧砚静静听着,并不插话,如同在听檐角落雨、山间清风。
许是终于说累了,头顶那絮絮叨叨的声音忽然歇了。
不知过了多久,那带着浓重醉意的声音才又重新响起,朦胧地想在独自呢喃。
“侯爷,你要是能站起来,该多好啊……”
“你要是在我家乡就好了,甭管断胳膊断腿,就算是心没了都能给你补得完完整整的。”
没了心的人,如何能活?即便是京城御医也无济于事。
她却说越含糊,萧砚只当她是醉后呓语,并未当真。
“刚刚宴上大家都念着呢,说想重回侯爷麾下,再披坚执锐,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萧砚没有答话。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境况。
重伤昏迷醒来的最初一段时日,他曾抱着最后一丝希冀挣扎过——针灸、按摩、汤药、一次次尝试站起却又摔下……能试的法子都试了个遍,可郎中告诉他一切都是徒劳。
“徒劳”二字,终是敲碎了他所有念想,逼迫他接受自己已成废人的事实。
那段时日,最令他痛苦的,并非身体的伤痛,而是旁人关切目光下掩藏的怜悯悲戚,是旧部们欲言又止的叹息,那些触及他狼狈模样目光和叹息,如同芒刺,每一道都扎进他最痛之处。
仿佛无时无刻不再提醒他,那个纵马沙场的少将军,如何成了这般模样?
回想起父兄被枭首示于城楼,母亲也为护城与贼寇同归于尽的绝望,那满门尽殁的绝境,他也曾想一死了之。
可命运偏要作弄,竟让他拖着这幅残躯,在人间苟活了下来,又逢圣上降旨,将北境万千生灵的生死尽数压在他这废人肩上。
当年降旨时,他曾希望是道罪诏,能以死谢罪,反倒是成全了他。
却不曾想,等来的是将他永远囿于北境,永远囚于这块承载无数噩梦的方寸之地的旨意。
明黄绢帛上,“定北侯”三个字刺得人双目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