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旻真的封他做了妃,金国忙于征战,后宫制度尚未完善,“国初诸妃皆无位号”,后妃群体虽已形成,但后妃名位仅有贤妃、淑妃等简单封号,其余姬侍则并称娘子。
岁荣一来便是妃位,完颜旻还特意为他赐了个“明”字,又命史官给他改了来历,只字不提他的男儿身,只说他是汴京东二厢永庆坊染衣局匠人王寅之女,其母因难产而亡,父亲将她寄名佛寺,大时遇上贼人戕害寺庙,完颜旻挺身而出救下此女,一路带回上京,故而,宫中皆称岁荣为“王明妃”。
乾元殿初建,宫闱不多,自明妃入宫,吃住一直都与完颜旻一起,连家宴也带着,皇后居左明妃居右,风光一时无两,市井更有人将这神秘明妃类比为唐明皇的杨贵妃。
饶是宠爱至此,尤是玩物,照样要替人斟酒取乐,说是爱妾,实与婢子无异。
岁荣整了整衣袍,捏着酒壶施施然站起,一身粟色浮光锦荡漾着水光,素白长发搭了两丛在胸前,仙子临凡不过如此。
显然仙子对完颜旻的指使十分不满,举手投足极尽造作,替亲王斟酒时,半个身子都倾到了案上,也不顾王爷身边有命妇同行,含春的眸子直往人身上黏,那般放肆骄矜的模样,直气得夫人们瞪眼鼓腮。
“不知廉耻!”宗弼气哼哼地将酒杯跺到案上,菜还未动,已然气饱了。
那番造作,于宗望看来,却有股子贱兮兮的可爱,旁人没有,岁荣独有。
岁荣随案斟酒,临到了宗望这桌,他却越过宗望,先替宗望身边气鼓鼓的宗弼斟满了酒,又折了颗葡萄丢进宗望杯中。
期间看也没看宗望一眼,便又扭腰摆臀地去了下一桌。
宗弼看着宗望杯中那粒葡萄,一脸不解:“他这是何意?有意辱你?”
宗望看着岁荣背影,捻起那粒葡萄丢进口中,葡萄蜜一般化开,顺着唇齿暖遍周身。
宗望唇角止不住地扬起,只淡淡道:“等你成婚,便懂了。”
眼见岁荣一圈酒斟完刚要落座,完颜旻又晃着酒杯发难:“良辰美景,月明星稀,听闻汉人极爱这等风月之物,爱妃不如以明月为题,作曲助兴。”
众宾皆一脸玩味,看岁荣如何招架,却不想,下一刻,岁荣把酒瓶往地上一摔,叉腰就骂:“斟酒不算,还要题诗作曲?小爷月利还没领过,活儿是一件没少做,一样抵一样的难!你这后妃也忒难做了!我不做了!”
完颜旻一愕,旋即哈哈大笑,众人一僵,亦尴尬陪笑。
岁荣往凉亭中间盘腿一坐,就要撒泼,一把扯落头上发饰就往水池里丢。
若是换作宋廷皇宫,他这般失仪浑闹,决计会被当庭杖杀。
偏偏金人以武立国,虽仿汉制,却十分排斥儒家那套礼制,岁荣这般胡闹使性,并不使他反感。
“爱妃莫闹,快起快起,不作便不作,到朕身边来。”完颜旻一脸宠溺,见岁荣撒泼,好似回到五年前在白鹿庄第一次见到他时那般,也是这样,全无章法体统,硬逼着神尘当着天下英雄学狗叫,真是记忆犹新,这样的岁荣,才是完颜旻记忆中的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太岁。
岁荣白眼一番,挡开完颜旻伸过来搀他的手:“先前是不想,倒不是不会,现下你不听了,我反有兴致了。”
“哈哈哈哈……倒是朕的不是了……那爱妃可愿赏脸作一曲?”完颜旻这话简直要惊掉众人下巴,虽家宴都是至亲,却也没见过完颜旻何时这样好声好气地哄过谁。
侍卫抱来古筝,明妃席地而坐将古筝架在腿上,摘星手轻轻一拨,叮铃铃晃出弦音,悦耳好似风抚银铃,还未奏曲已见三分功力。
完颜旻勾着笑意,往身边妫婵看了一眼:“倒有三分似皇后。”
妫婵只咬着下唇缄默不语,从前白鹿庄上,几个小子最爱听她弹琴唱曲,她虽从未教过岁荣乐器,岁荣耳濡目染,也学会了,那样好的光景仿佛就是昨日,却再回不去。
“辞却温柔乡,负箧向远方,君知我心有期惘。山高水又长,途路多跌宕,惟愿君心守初章。”
“情深不渝霓墙,叫人百转柔肠,谁解我朝思暮想。”
“清辉凝月光,盼与君共赏,奈何已天各一方。就借这月光,再与君对望……”
弦音若有似无,少年音色清朗干净,分明唱得毫无情绪,细细品味却又愁肠百结,配上这半书半白的唱词,更添许多寂寥。
“借这月光……与君对望……”宗望喃喃自语,心脏好似卷入洪水。他怔怔望着亭子中央坐着的单薄影子,近在咫尺,却已远在天边。
如果没有带他来上京而是直接将他带去呼伦湖,带去皇权号令不到的最前线,如果自己也像毕进那般占地封王自成一系,是不是就可以占有他了?
该死……
真该死……
宗望甩了甩头,好似酒劲上头,太阳穴胀痛得厉害,撑案站起,宗弼来扶他,被他推开,踉跄几步,离了宴席。
左脚绊右脚,踉踉跄跄出了御花园,夜风如刀,刮得他酒意稍醒。
宴席上那曲子如魔音缠耳,岁荣的模样在脑中挥之不去。
他脚步一顿,忽地想起,今夜宴饮,守卫松懈,无人监视,正是去见厉刃川的最佳时机。他深吸一口气,调转方向,直奔大理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