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好歹!”
码头仓库里,气急败坏的怒吼回荡不绝,震的人胸口发颤。外间装袋的马仔纷纷埋头赶工,个个噤若寒蝉。紧接而来的,是中气十足的粗口,还夹杂着噼里啪啦的打砸声。
“丢,真是不知死活!”
大老板肚腩起伏,将他最为钟爱的一只紫砂壶高高举起,狠狠掷向地面,粗掌将茶几拍得邦邦响。那台面上还摆着一份新鲜出炉的报纸,标题鲜红刺目:奸商卢宝伦横尸街头卖国求财冇善终。
“冇善终”三个字,更是踩住了大老板的尾巴。走这条路的,没人不忌讳这个,大老板尤甚:“黄曼玲这个死女仔!我给她几分薄面,她竟然踩到我的脸上来示威,真当我这么多年是白混的吗?”
王九不在近前,这般纯粹宣泄的怒火正愁找不到出气口,根本无人敢应大老板的话。门口冷不丁起了几下掌声,大老板立刻撑着椅扶抬眼,狼顾之相呼之欲出。
是阿头。他似对大老板这副模样并不忌惮,反倒起了几分兴味:“岂止啊大老板,”一开口,就是煽风又点火:“她黄曼玲岂止是不给你面子,就连我的人,她不也照杀不误。”
阿头的忽然登场,反倒让大老板冷静下来。他抬手招呼对方落座,又吩咐手下收拾残局,奉上一壶普洱和剪好的雪茄烟:“你那里又出什么鬼事了?”
这些年阿头和大老板往来频繁,但阿头身有官位,两人见面大多都是约在马场、会所的包厢,像这样亲自踏足“贼窝”,还是头一回。
对这一系列的招待,阿头都泰然领受,但在谈起事情原委时,他还是忍不住露了恨意:“我留在城寨的钉子,昨天晚上被人发现,摔死在烂楼缝里了,”阿头眯着眼想笑,却显得咬牙切齿:“蓝信一那个臭小子说,是他自己嗨粉上头,失足摔死的。”
“鬼话连篇。”大老板嗤声,接着眼珠一转,反倒像是开解阿头般,给他倒茶:“不过既然是个毒鬼,死了就死了,少个香炉少只鬼嘛。”
“死个烂毒鬼当然不算什么。”阿头接过饮了:“问题是,敢动我的人,那就是不给我面子咯。”
老谋深算如大老板,已经知道阿头今天来找他是为了什么事了。不过大老板还是生出了些许疑虑,以他和莫妮卡打过几次的交道看,她不好惹,却也很懂分寸,真的会一口气得罪这么多方势力?杀一个卢宝伦都够惊到他,连差佬的人也不放过?
莫妮卡不跟他合作还打算掀桌,的确该死,但他也不会白白被人当枪使。
大老板换了个姿势,仰靠黑龙椅,翘脚将雪茄放入口中:“不过据我所知,黄曼玲最近连城寨的门都没进过,天天都留宿在西营盘,连照面都未打,她有什么必要杀线人?”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在让他查什么事。”阿头神秘一笑:“最近城寨在‘大换血’,你应该有听说?”
“略有耳闻啦。”大老板反应平平,继续吞云吐雾:“龙卷风那个老狐狸,终于肯找人接班,正在放权给蓝信一。”
听到这个消息时,大老板也是心情复杂。都是当年腥风血雨里看着彼此混出头的,虽说是敌非友,城寨也馋得他口水直流,但日渐浑圆的腰肚、体检报告上超标的指数,总在诚恳地提醒他,他会老去,正在老去,那龙卷风,又如何躲得过呢?
活到这把年纪,大老板觉得龙卷风走这一步也是无可厚非。甚至他还感到暗喜,自己到了这把年纪尚且不服老,动动手指就能压得王九那个狼子野心的东西喘不过气,反倒是龙卷风,除了头发白点,身材根本不走样,每次想起都令他忌恨不已。
就是这样一个看上去不会衰弱的老对头,竟然还先他一步,培养起下一代了,怎么不是喜事一桩?
“他要放权就让他放啦,”大老板乐得看热闹:“年轻靓仔懂什么,只会越搞越乱,城寨里那几家可都不是吃素的。”
“我那个死了的线人查到,黄曼玲和龙卷风,单独见过好几次,之后他才同意放权的。”阿头意味深长:“我让他继续查,然后,他就死了。”
杀人灭口。
“嚣张。”三言两语之间,大老板反倒成了煽惑的那个:“不过年轻人嘛,最近风头又正盛,我听说,就连方生都在给她介绍子侄,等到以后嫁入豪门一步登天,真就成凤凰了。”
“什么凤凰?野鸡而已。”阿头笑了笑,显然也是做够准备,他从公文包中取出一沓资料,轻巧地丢在桌上:“我就这点方便咯,要起底一个人,就要从她祖宗十八代开始查。”
大老板侧目一扫,只见其中有泛黄的旧报纸、还有几张盖章的入境证明,他随手拿起,草草翻了翻,睛目猛地一缩,定在了一栏放大的离婚启事上:鄙人黄秉文,与妻叶敏翘女士,于民国三十四年在佛山登记结婚。现因感情破裂,经双方同意,即日起,正式脱离夫妻关系。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恐各界未周知,特此登报声明,昭告亲友。公元一九六九年一月十三日。
在阿头成竹在胸的注视下,大老板翻动资料的速度越来越快,连烟都忘了抽:“她阿妈姓叶?佛山开武馆……就是那个叶?!”
“那位是她同族阿公。”阿头接着娓娓道来:
“威尔黄来香港之前就已经结婚生女,之后才攀上了郑家。当时威尔黄想做官,他的对手就想把这些事捅出来。正好香港实施婚姻改革在即,一夫一妻啊,郑伯会甘心让自家女儿名分不正?”
大老板恍然:“所以威尔黄就和叶家女登报离了婚。”
阿头点点头,神情耐人寻味:“再过没多久,黄曼玲就来了香港,接着叶敏翘就死在了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