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穹顶高悬烈阳,几只肥圆的鸦雀飞窜至枝桠间,聒噪个不停。树荫下,他手举柘弹,捏着皮兜拽满,眯起左眼:“死扁毛,文火炖你全家!”
言犹在耳,石子陡然破空而出,惊得鸟起叽喳,可惜只堪堪击中了树干。
他虽有些愀然,倒还没到灰心气馁的地步,正欲抬手再试之际,忽听得身后有人朗声招唤自己。
“伯仁贤侄!”
伯仁正是其表字,此郎君年已及冠,复姓夏侯名尚,乃督军校尉夏侯渊之亲侄。
他不由转过脸一顾望,大约七八步开外,负手挺立着位满腮虬髯的昂藏大汉——那人虽穿戴寻常,却隐隐透出些凛肃煞气。
再定睛,看清了来者形貌,黄黑面皮,十分魁伟威严,尤其左目遮覆了只半拳大小的皮革眼罩,余漏下一条长而深的疤痕延至鬓畔。
原是同宗的世父、河南尹兼建武将军——夏侯惇。
至于他面上的那些可怖之处,则来自兴平元年兖州征讨吕布时,不慎为流矢所伤。
夏侯尚动作娴熟地将柘弹别进腰间,旋即疾趋上前,整襟深揖道:“大伯父。”
眼下官渡打得如火如荼,夏侯惇深受曹操信赖,领兵驻守敖仓,司粮秣之运,以供军需。
此地积粟数十万石,仓廪皆满,且位于黄河与鸿沟交汇,属于漕运要枢,实乃曹军命脉。
说到底,比起前线的厮杀,后勤表现往往更能决定战争的最终走向。要不怎么高皇帝得天下后,定了萧何为首功。
“伯父夙夜在公,今日拨冗亲临,可有紧要事吩咐?”
夏侯惇将族侄细觑一番,目光落在那副柘木弹弓上,捻须谐谑:“镇日敖戏作耍,好不快活,为伯岂敢相烦?”
“伯父请勿戏言,折煞小侄了!”夏侯尚惶恐,忙说,“小侄午起趁闲,这会儿正拿弓打鸟练眼力呢!赶明好冲到阵前,替司空分忧。”
闻此,夏侯惇不由大笑两声:“工于辞令,倒叫我不好罚你。”
可惜这种情绪有些不合时宜,笑意阑珊后就只剩苦渣滓了,他微掀眼皮,脸色果然慢慢暗了下去,愁云聚集。
他近来确实很焦虑,往前线运粮时总会遇上袁氏部将率轻骑袭扰,虽说至今还未被劫掠成功过,他们却因此加重了不必要的损耗,也生生耽搁许多时间。
如今兵少粮缺,骑虎难下,朝堂行伍之中,不少人暗怀贰心,意欲投诚袁氏,甚至连曹操自己都冒出了退兵许都的消极念头。
“罢,懒得管束你。可知道丕公子目下正在何处?”
夏侯、曹氏素有姻亲,夏侯尚与那曹丕更是亲密无间的挚友,自官渡始,两人便形影相随,奉司空威令,一同奔走于延津、敖仓多地,托辞历练。
“应当在庭院里种树。”他如实回答。
“种……”夏侯惇险些变成个结巴,甚为困惑,“这时候还种什么树!”
“好像是柳树吧。”
他显然不是在询问品种,蹙眉瞪去一眼。
见状,夏侯尚忙乖乖补充:“最近兵戈不利,公子瞧着就心情欠佳,然未得司空军令,不得擅离,他每日也只能找些闲事自娱,权当散愁遣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