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榛听懂了“你们”二字里的深意。
“寒酥待你的好、并非是单纯只有姐弟之情。我都看在眼里。我知道你是个好姑娘,通透、坚韧,比京城里那些娇养的贵女强百倍。我想……等你身子好些,若你愿意,便让寒酥娶你。”
苏榛的呼吸顿了顿。
“你聪慧,能帮着寒酥,也能护着你自己和谨哥儿。”萧容像是在斟酌措辞,每一个字都说得郑重,“若我真成了那至尊之位,寒酥便是太子。往后再无人敢欺辱你半分。”
第二个梦,光影昏暗中,一个陌生女人像被水汽氤氲着、站在她的对面,轮廓虽模糊、唯眼睛亮得骇人,淬着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你以为占了这身子,就能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这具皮囊我不要了,但你也活不了。”
苏榛在梦里站得笔直,看着那团模糊的影子,语气平淡:“既然是你的,怎么拿不回去?”
女人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周遭的寒气更甚:“要不是你魂魄自带古怪,与这身子缠得太紧,我早就把你挤出去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咬牙切齿的不甘,“可无妨,夺不了舍,我就换个新的。”
苏榛挑眉,眼底浮出几分了然,“我可能猜到你是谁了。”
“猜到又如何?”女人冷笑起来,“你寿数快尽了。”
苏榛笑了,那笑意里没有半分怯懦,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说尽了就尽了?你自己把日子过成了烂泥,缩在壳子里换了个芯子,让我这芯子替你受苦。现在不苦了,你就恨了?嫉了?”
说着,苏榛又往前一步,明明是虚幻的梦境,脚步声却踏踏实实:“你说这身子是你的,可这双手磨出的茧子,是我熬夜做活儿磨的;这双脚走出的血泡,是我跑遍十里八乡在嘉年华上踩出来的;就连这院子里每一块砖瓦,也是我一分一厘算计着过活,才让它搭起来的。你在流放路上只会哭哭啼啼盼着谁来可怜,是我支起摊子卖苕皮;你对着谨哥儿只会嫌他是累赘,是我把他护在身后,给他攒将来的路;我不是自愿来这儿的,却咬着牙把你过烂的日子一点点捡起来拼好了。你以为我靠的是这具身子?错了!就算换一具躯壳,李榛、王榛、随便什么榛我也照样能活下去,照样能活得比谁都体面!我不需要借着谁的皮囊才能立足,你守不住的东西,我替你守了;你活不成的样子,我替你活了。现在倒来跟我谈归属?”
苏榛直视着那团颤抖的影子,“有本事你自己爬起来争,没本事就闭嘴!我苏榛,无论哪一世,也轮不到一个连自己都放弃的魂魄指手画脚,给我滚!”
话音落下的瞬间,女人的影子溃散成无数细碎的粉沫,在苏榛眼前簌簌坠落。
两个梦后,苏榛也终于睁开了眼睛。
日头正盛,光线透过窗棂洒了满炕,暖融融的一片。
那些等着看她笑话的人,怕是要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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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的苏榛着实让叶氏都觉得怕。
毕竟在时下女子的概念里、临上花轿了被退婚是大大的不吉、大大的损。榛娘虽说也大病一场,可这病来得突然去的也突然,一夜之间药都不用再服。
叶氏很怕苏榛的“内伤”压根没好、在掩盖着。
可无论是掩盖也好、真心想通了也罢,那个雷厉风行的苏娘子似乎回来了。
她醒来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亲自清点了前前后后盛家送来的所有东西、包括盛重云在临去京城前给她的那些田契、地契、银票。这些东西当时就被她锁进了木箱,原也没打算动。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萧家院门口就“热闹”非常,惊得全村都跑过来瞧。
苏榛肉眼可见的清减了些,但站在院外脊背挺得笔直。瞧着从木工坊调借过来的工人把一口口木箱搬上排成了队的驴车。
车队除了白老汉的驴车、大部分是成树带来的。他们昨晚上就来了,就为了不耽误今日的事儿。
这浩荡的架势是比当日全村奔赴嘉年华的时候都热闹。
“都装齐了?”苏榛问着成树,声音不大,却足够压过了周遭的窃窃私语。
叶氏攥着帕子,手心全是汗,想劝又不敢,只在一旁念叨:“仔细脚下,箱子沉。榛娘,要不伯娘去帮你退?哪有你亲自去的道理……”
苏榛笑着把谨哥儿拉过来交给叶氏:“伯娘,您就帮我照看好这皮小子就成。怎地我就不能亲自退了?我亲自收的、现在我不要了。”
她不要“体面”的沉默,只要“清白”的主动。
叶氏还想说什么,被萧容阻下。萧容行伍多年,见惯了刀光剑影里的决绝,更明白有些事一旦做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也容不得半分犹疑。
他就是欣赏苏榛这股子破釜沉舟的悍勇劲儿,明知前路难测,偏要凭着一口气,撞出条自己的路来。
“让她去。”萧容声音低沉,对叶氏说着:“有些坎得她自己迈过去。咱们跟着瞎操心反倒碍了她的手脚。”
叶氏愣了愣,“可她一个姑娘家……”
“她不是寻常姑娘。”萧容一锤定了音,回头就对苏榛交待了句:“只管去,有什么事儿就往家跑,这院子就立在这儿,永远为你撑腰。”
苏榛握着车辕的手顿了顿,刻意绷紧的锐气软了几分,唇边漾开一抹浅淡的笑:“谢萧伯。”
一声“谢”落了地,她转身上车,再没回头。
叶氏站在萧容身边,看着车队缓缓离开。也是想通了男人话里的意思。寻常姑娘家怕流言、怕非议,可榛娘不怕。她敢把所谓的“体面”撕开了摆在明处,就有底气担起往后的风言风语。
而家人要做的,不是拦着她、劝着她,只是在她转身时,让她知道身后有家,有能让她安心歇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