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丝毫未留意才退下又急趋到他面前的蝈娘:“公子,娘子本来遣我将庄吏一同叫来助郎君们一道重算分账法,只是庄吏被县尉派来的游缴缠住了,连里正、村正与义从们都被喊去问话——说是含嘉仓失窃案一直未破,洛阳城中又连续发生数起大案。大概确定是同一人所为。听说那窃贼嚣张至极,纯粹就是寻衅而来。据线人所报,这人现在正在邙山一带。游缴此来,一是询问有无嫌疑面孔,二是提醒我们庄园严加防范……”
“哦……”正在打着谢罪腹稿的李世民并未留意蝈娘所言何事。
蝈娘也正沉浸在关于未来的美好畅想中。她一家算是很早以荫户身份托庇于李家的农户。
生计虽然艰难,但是男丁可以逃脱徭役,母亲年纪不算太大尚可操持机杼,她又因相貌清秀伶牙俐齿讨得前后两位主母欢心,也算不幸之中的大幸。
今日醵饮前,她无意中听社宰与耆老说起附近于家郎君新近被任命为河南县主簿。这对于他们这些乡野之民来说真是天大的喜讯。而这于郎之所以能任主簿皆因唐国公举荐他参加了科举。
席间,有去官的郑县丞为幼童们陈请,求得一方读书之处;她又闻听娘子的这位兄长是长安大儒门下弟子,学识了得,加上长孙青璟应允为她办一件要紧事,她便萌生了令幼弟开蒙的念头。
一切都顺利地超出了她的预期。她有些飘飘然,竟未曾将搜索盗贼一事当成今夜要紧大事,也未曾留意郎君全然没有把这要紧事放在心上。
阿彩招手唤蝈娘回娘子身边。长孙青璟已经遣散了陪伴的诸位娘子,只留下阿彩与蝈娘的幼弟。
“蝈娘,你记得娘子与郎君们斗舞处那个跳柘枝的少年吗?穿着深红锦衣,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很高,肩又宽。”长孙青璟问道,“你认识吗?”
“不太记得。”蝈娘如实回答,“需要我帮忙寻找吗?柘枝跳得好,也许天赋异禀,小娘子都会认得他的,一问便知;也许还是脱籍乐户家的儿子,认真找寻的话并不难。”
“啊,不用了。我只是随口问问。”长孙青璟掩口笑道,“他跳得一点也不好——那又笨拙又自负的样子像极了二郎。不然我也记不住那人的样子。不过话又说回来,虽说论舞柘枝,这人实属技痒而拙,但也许是个骑射的好苗子?”
大概是身形、神采太像而导致她受到了一点小小的惊吓。不过无论她用什么理由去寻找他,都极其怪异,于礼不合,她问不出所以然便作罢了,索性当成个笑话日后讲给李世民听。
“不说这个了。”长孙青璟转向阿彩,“大云锦师,你量好了没有?你快把这孩子转晕了。”
“两手平伸,背挺直啊!”阿彩凶巴巴地吼道,舒掌摩挲过蝈娘幼弟的粗麻衣衣,俄而屈指掐记,“好咯,给你这小子量衣服真比逮住一只猴子还难。叫你阿姊给我倒酒。你就等新衣吧。”
长孙青璟等他们谈谐相谑毕,便拉着蝈娘幼弟,亲自带到长孙敏行面前行师徒大礼。她并不理睬李世民,只是以守制为由,拜别张后胤与长孙敏行,又命蝈娘带着幼弟回家,今夜与家人团聚,不必回别业。
阿彩叫上近处已经饱食的奴婢,簇拥着长孙青璟上马。
“夫子,敏行,我也不便久留。你们徐饮慢啜,宴飨自适。我先告辞。”李世民说罢,也拄着手杖离去了。
长孙青璟前影渐杳,李世民带着伤痛似蜗缓步,相去弥远。等到李世民回到别业之时,他猜测妻子已经休憩良久。而且,她在桑林中已成了惊弓之鸟,此时也未必愿意与他聊上几句。
李世民在自己室中踟蹰室中良久,腹稿数易,如同一只绕室而行的困兽。烛影摇孤,更漏几尽,他突然顿足自语道:“大丈夫错则错矣,岂惜一言之歉?不能被她看轻!”
他终于推轩而出,踏着一地夜露前往谢罪。
恰好长孙青璟连宵治事,劳极反寤。好似铁鏊中的一块胡饼t,被无形的竹批翻来覆去,不断煎烤、换面、洒芝麻。
这种筋骸欲散,魂灵独醒的感受真是令人五内如焚!
长孙青璟索性坐了起来,令阿彩掌灯。有几封大兴来的书信还未拆看,索性今夜一并细读回复。
独孤璀的家书上的蜡缄仍旧完好无损。那多半是长孙青璟自己懒怠与私心所致。
她心中只是牵挂母亲兄长及婚前那些兰闺挚友,无论是写信报寓中无虞或者瓣香相赠,她都只考虑过往与自己亲近之人。
处置完窦夫人遗留的人情往来书简之后,她便不太想搭理李家那些大兴亲友的嘘寒问暖。她的所作所为是欠妥了,须得从今夜起摆正自己作为李家主母——哪怕是临时的位置。
她索性拆开蜡缄,对独孤璀所虑之事一一作答。又想着顺便将那日景弄的剧情也附上,令独孤璀烧给窦夫人。正在竭力回忆上元夜诸事之时,她耳旁突然传来造门叩扉声。
“娘子已经歇下了。”阿彩记得刘娘子嘱托,不令长孙娘子深夜在公子处多逗留,不允许公子深夜进长孙娘子闺阁。她便索性堵在门口。
“灯檠都点亮了,隔着几重屏风和帷幔都看得见光。你们睁眼说瞎话呢?她是不是还在看书?我有要事同她讲。快让开!”李世民嘴上威胁着阿彩,其实内心也是方寸几裂,半步也不敢轻移。
“刘娘子说,长孙娘子要是怕黑的话,点着灯檠安寝也无妨……”阿彩辩解道。
“我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毛病?”
“公子从来没问过啊。娘子刚染上的……娘子说邙山脚下比南山脚下暗一些,所以需要多点一些灯烛。”阿彩的歪理也是层出不穷。
“你诳我?”李世民气苦道。假若眼前阻拦他的不是长孙青璟宠爱的婢女,倘若阿彩不是女子而是少年,早就被捉颈提起,扔去中庭了!
“阿彩,你退下。我跟公子说。”长孙青璟正在纸页上复述景弄,写到精彩处,被李世民的突然造访打断。加上在桑林中,他恶意诱惑她就范的不堪回忆,使得她刚因李世民决定重立田契而萌生的善意又被恶绪驱赶殆尽。
她抓起铜狮镇纸,走向门扉:“这是特意来索骂求詈不成?”
“观音婢……”李世民欲言又止,如喉间有鲠,吐咽两难。阿彩与众婢女向两侧相让,他顺势抬脚。
“你不准进来!”长孙青璟大声呵斥,举高了镇纸,“你想求得双足圆满吗?”
“不想!”李世民收回脚,伸手格挡镇纸。
婢女们噤若寒蝉,也不知是该阻拦还是让路,回避还是继续陪伴小主母,捂着耳朵跑去中庭还是若无其事地躲到屏风后。
长孙青璟手中那头小狮子浑圆可爱,双目如铜铃,活像一只气急败坏的蟾蜍,痴态天然,颟顸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