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再度漫过屋檐,如墨汁缓缓浸染天际。苏舒窈仍坐在廊下,那本名录静静搁在膝上,仿佛承载着万千女子沉甸甸的命运。她指尖轻抚封皮,触感粗糙却温厚,像是抚摸一片被风雨洗刷过的土地。远处学堂的诵读声渐歇,唯有风穿林梢,携来几缕残香,似是那朵白莲的余韵,又似母亲曾在井底低语的回音。
她忽而想起昨夜梦境??并非幻象,也非警示,而是一场静谧的重逢。梦中她立于一片无垠原野,四野开满不知名的蓝花,风过处,花浪起伏如海。母亲就站在彼端,未着华服,亦无珠翠,只一身素裙,发间别着一支木簪,面容模糊却又熟悉至极。她们并未言语,只是相望。母亲抬手,指向身后一座石碑,碑上无字,却有光自其内透出,照亮整片荒原。
醒来时,窗外晨露未?,枕畔微湿,不知是泪还是夜雾凝成。
此刻,她望着铜铃上残留的水珠,心中忽然明澈:那梦不是追忆,而是召唤。母亲所指,并非过往之痛,而是未来之路。这路不在宫阙庙堂,不在史册碑文,而在每一个识字的农妇手中,在每一双学会执笔的稚嫩掌心,在那些曾被视作“无声”的灵魂深处。
“先生。”林婉儿的声音从院门传来,比往日多了几分坚定。她已褪去怯懦,眉目间透出学者的清毅。手中捧着一卷竹简,外裹青布,角边磨损,显是长途跋涉而来。
“岭南来的?”苏舒窈接过,目光落在布条上墨迹斑驳的“急”字。
“是。”林婉儿点头,“是我亲自护送。老师,您交代编纂《民间女医录》的事,我们已收集成册。这一卷,是岭南、闽南一带失传百年的接生术与草药方,许多都是老稳婆口述,由村中识字的女儿记录下来。她们说……这是留给后世的命。”
苏舒窈缓缓展开竹简,一行行细密小字跃入眼帘。有以榕树皮熬汤治小儿惊痫者,有用山兰根敷伤止血者,更有用月信布浸酒驱邪避瘟之法??粗陋却不乏智慧,原始却饱含经验。她指尖停在一处:“**产难时,令产妇跪坐蒲团,前额贴地,助产者以掌压其腰骶,徐徐用力,子乃顺出。**”字句朴素,却让她眼眶发热。这些曾被斥为“巫蛊”“贱技”的知识,竟是无数妇人以性命换来的真言。
“你们做得很好。”她声音微颤,“这不是医书,是血书。是千百年来,被遗忘的母亲们,悄悄写给女儿的遗嘱。”
林婉儿低头,眼中泛起水光:“可有人骂我们‘不守妇道’,说女子不该妄议医药,更不该将私密之事公之于众。县令还差人来查,说是‘有伤风化’。”
“那就让他来看。”苏舒窈淡淡道,“带他去产房,看一个女人如何疼得撕心裂肺,只为生下一个可能活不过三岁的孩子。若他还能说出‘风化’二字,我便亲手将这竹简塞进他嘴里。”
林婉儿怔住,继而破涕为笑。她从未见过先生如此锋利,却觉那锋利之下,是比春风更暖的护佑。
暮色渐浓,烛火次第点亮。苏舒窈召来萧景渊、裴聿丞、苏明珠与阿戢,于书房密议。
“我想将《女医录》刊印三百部,分送各州明心书院。”她将竹简置于案上,“并设‘庶民讲习班’,专教农妇识字、辨药、接生。不必考科举,不求功名,只为保命。”
裴聿丞抚须沉吟:“此举必遭太医院反对。他们视医道为官学,岂容草民染指?”
“正因如此,才更要推行。”苏明珠冷声道,“我去年在北境救下的那个姑娘,腹中胎儿横位,稳婆不懂转胎法,生生拖死母子二人。若她早知《倒生救婴方》,何至于此?”
阿戢插话:“我可以动员少年议政会的学生,去乡间誊抄、宣讲。孩子们不怕权贵,也不懂忌讳,他们只知道??谁让妈妈活下来,谁就是好人。”
众人皆笑,唯萧景渊久久凝视那竹简,终是叹道:“当年先帝焚书,不只是烧典籍,更是断传承。他们怕的不是文字,是知识从高台落入泥尘。如今你做的事,比公布遗诏更危险。”
“我知道。”苏舒窈点头,“但正因为危险,才必须做。遗诏救一时之乱,而这些方子,能救万世之人。”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所以我决定,不再等朝廷许可。即日起,以‘明心居’名义,秘密设坊刻板。纸张用最粗的麻皮纸,油墨掺松烟,务求耐用。每册末页,留空白一页,题曰:‘待补之方’。凡有新得良法者,皆可自行添写,代代相传。”
裴聿丞忽而起身,解下腰间玉佩??那是皇帝赐予他的“镇国将军”印信之钥,象征军中最高调令权。
“我以私财助你。”他将玉佩放入她手中,“当铺认得这块玉。若缺银两,尽管去兑。”
苏舒窈欲推辞,他却按住她手:“你总说我守护天下,可真正的守护,不是握剑,而是让人不必再需要剑。这些女子学会救人,便是斩断苦难的刀。”
那一夜,崇文院西厢燃起彻夜灯火。十名学生轮值守坊,手持雕刀,在梨木板上一字一字刻写《女医录》。林婉儿亲自校对,连标点也不敢错漏。阿戢带着少年们在外围巡逻,以防宵小窥探。苏明珠则在院中支起大锅,熬煮姜汤,供众人驱寒。
至三更,第一版终于印成。纸张粗糙,墨迹晕染,却字字清晰。苏舒窈捧起初册,轻轻吹去浮墨,如同拂去一个时代的尘埃。
“明日,我亲自送往岭南。”她说,“我要让第一个学会这书的妇人,成为第一个讲师。”
消息如风,悄然扩散。不出半月,各地明心书院纷纷响应。江南有老绣娘将药方绣于帕上,谓“可藏可传”;蜀中有盲女凭听记下全文,逐字背诵;西北牧区,更有女子以羊骨刻字,悬于帐中教授同伴。
而朝廷果然震怒。御史台联名上奏,称“苏氏聚众私印妖书,蛊惑民心,败坏纲常”,请求严惩。礼部尚书虽曾见证遗诏真伪,此刻亦不敢公开支持,只得暗中遣人提醒:“风头太盛,恐招不测。”
苏舒窈置之一笑。她早已料到此局,反而趁势在春秋讲坛再设“民生论辩会”,邀请太医署官员、地方名医、民间稳婆同台对质。
当日,崇文院人山人海。太医署派来一位白须老臣,傲然登台,开口便道:“妇人无知,妄谈医理,轻则误己,重则害命!尔等所谓《女医录》,不过乡野俚语,岂能与《黄帝内经》并列?”
台下群情激愤,却无人敢言。苏舒窈缓步上前,不疾不徐取出一册:“请问大人,您可知‘产后血崩’该如何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