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从宫宴上就一直痛苦万分的心脏随着时间平静下来,靳羽轲感受着这颗心的跳动,收回投向殿顶的目光,双眸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重新锁定在张韫玉脸上。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凿进她的耳膜:“可现在,他却只知道为了一个不爱他的女人心碎,恨不得这条命即刻去死。他把自己的帝王尊严、江山社稷,全都抛在了脑后。丝毫不顾及国库亏空、贪腐横行,丝毫不顾及强邻环伺、大军压境。内忧外患,狼烟烽火,都比不上他那破碎爱情的万分之一重要。”
他的话语不带情绪,却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具毁灭性,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那个少年天子最不堪、最卑微的内里血淋淋地剖开,暴露在空气之中。
张韫玉的脸颊一阵发烫,仿佛被那无形的刀锋划过。她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靳羽轲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所有准备好的说辞都堵在了喉咙里。
“而你,”靳羽轲的视线微微下移,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却站在这里,理直气壮地质问我,说我为这个国家付出的还不够多。”
他轻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嘲讽。
“张韫玉,你告诉我,我凭什么要付出?我欠这个国家的?还是我欠他的?”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入张韫玉的眼底深处。
“我不欠任何人。”
这五个字,像五记重锤,狠狠砸在张韫玉的心上。她一直以来的信念基石,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明明拥有着皇帝的皮囊,灵魂里却找不到一丝一毫属于君王的责任与负担。
他甚至不是在推卸责任,而是在从根本上就否定了责任的归属。
一股被逼到绝路的愤怒与荒谬感涌上心头,张韫玉索性破罐子破摔,也顾不上君臣礼仪,脱口而出:“陛下!您可以不把自己当皇帝,可以不在乎这个国家!可您总得在乎自己的命吧?您这身子骨,真要是气得一命呜呼,岂不正遂了那些盼着您倒台的人的愿?!”
她本以为这番关乎生死的利害分析,总能让他清醒几分。
然而,靳羽轲的回答却让她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
他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平静得像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闹剧,语气淡漠得近乎残忍:“无所谓。我的命,早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没了。现在的每一天,不过是多苟活一日罢了。”
“……”
张韫玉彻底愣住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又在下一秒逆流冲上头顶。脑袋一阵阵发懵,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呆呆地看着靳羽轲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却毫无生气的脸。
气得脑袋发懵?
不,远不止是发懵。她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眼前这个自称“行尸走肉”的皇帝,他的逻辑、他的认知、他对自己存在的定义,已经完全超出了她二十多年人生经验所能理解的范畴。
她引以为傲的智慧、她精心构筑的辅佐之道、她所信奉的忠君爱国之理,在他这套“我死过一次,我不是他”的理论面前,脆弱得像个笑话。
一股混杂着惊骇、荒谬、挫败与一丝莫名恐慌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她气得浑身发抖,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无力与……恐惧。
她第一次发现,以辅佐者身份辉煌延续四百年的张氏家族,其本质竟然如此脆弱卑小,只需要一个没有雄才大略的君王,就能令她整个前半生的努力变成一场笑话。
她的人生,难道就只值一句笑话吗?!
一股暴怒席卷了张韫玉的整个身心,她看着殿内的陈设,第一次萌生了用床帷勒死眼前这个废物东西的心情。
然而就在此时,殿外突然传来一声:“陛下,太医们到了!”
张韫玉一惊,思绪被常遂安的通报声打断,她才恍惚意识到自己刚才在想什么。
不,不可以,她已经坚持到现在了,她连最好的朋友都牺牲了,她好不容易才得到大梁皇帝的信任……
张韫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股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暴戾之气,被她强行按捺下去,化作眼底一抹猩红的厉色。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那片翻腾的杀意已被强行冰封,只剩下淬了毒的冷静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