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承远,明日问斩,还有什么遗言么?”牧晓抱臂斜坐在椅上,平静的目光穿过牢门铁栏的间隙,审视着蜷缩在地的邢承远。
这声音在邢承远脑中如那日爆燃的炭火般炸开,炸得他一哆嗦。
他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盯向牧晓。若是如刀目光能杀人,他心里定是已将她千刀万剐。
“事已至此,显而易见,昭灵公主赢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邢承远用那只完好的手掌撑起自己的身体,试图显得更有尊严些。他的声音里没有消沉或认输的意思,似乎早就预料到自己有这一天,但仍心有不甘。
“原是我小看了昭灵公主,落得杀身之祸。”这句话在邢承远嘴中不知咀嚼多少回,终于有机会吐出,倒让他平添了几分快意,“今日形势与三年前倒转,我烧伤伏地,公主悠然闲适,一报还一报罢了。公主尽管看我的笑话,看个够吧。”
“你知道你被砍的原因,不是因为三年前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么?”牧晓蹙眉,觉得他的关注点相当奇怪。私仇私报,公道公断。两人的私仇,还他场火还不够么?
“我的罪名?我不过当了所有人的挡箭牌、出头鸟。在这个位置上还想向上爬,总是要做点见不得光的事。”邢承远对自己写在官文上的罪名不屑一顾,“不是所有人都有公主和苏小将军那样的好出身,能有人一路保驾护航。”
“我知道了。公主前来,是想知道玄岳关的事?”邢承远调转话锋,眯起眼睛,找到了可以占据上风的地方,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得意一笑,“公主害我至此,还想从我这个将死之人嘴里听到些有用的?”
“休想”二字在邢承远嘴边兜兜转转,又被咽回去。惹怒明日的行刑人,自己要多受罪不说,万一将家人牵连得更深就不好了。
“我不明白,昭灵公主为何如此执着于玄岳关之事。”邢承远仰头靠在身后的铁栏上,坐在地上亦有几分高傲之态,“战功你们抢回去了,死去的人又活不过来。对公主来说,你到头来也没失去什么实在的东西。你们的结果还不够好么?真相真的那样重要么?”
在邢承远这里,什么过程、手段、心力、时间,都只是为了一个结果。结果有了,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微不足道。
“你只需要回答,你是说,还是不说。”牧晓没兴趣和他解释。
小窗透进被分隔成一段一段的光片。
邢承远背对着窗口,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影,从未觉得自己这样像一个“囚”字。那些光束更像片片方刀,将他这个被困在栏中之人钉穿在地。
说还是不说?两个回答在他脑中撕扯拉锯。
他并不想为害他至此之人提供哪怕一丝一毫的帮助,但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寺中那对医女姐妹,嘴角苍凉一勾,咳嗽几声后问牧晓:“往尘寺那两个小姑娘,你的人?听着是西南本地口音……昭灵公主还有这等好心肠?那我的妻女……”
说完几字,他骤然卡住,对自己临死前的天真爆发出一声巨大的嘲笑。
他在干什么?年过半百之人,还存这份天真?托仇人照顾自己的妻女,看来自己真是彻底疯了。
“公主可否高抬贵手,不再报复我的亲族?”邢承远知道昭灵公主无法左右朝廷判罚,但在流放路上继续打击报复是轻而易举。人之将死,为族人留点善言也好。
牧晓欣然同意。她原本就没打算动手做这种事。
她和邢承远在西南时就话不投机,根本无法协商共事。她也懒得去猜对方脑中到底转了什么圈子,才问自己这个问题。
为官能耀及全族,临死之际还不忘最后保一把族人。邢承远觉得自己算仁至义尽,有脸向九泉之下见列祖列宗。
“公主应当明白,我下面说的这些,不能成为呈堂证供,只是随口讲个胡编乱造的故事罢了。”严肃说完这句后喘口气,他轻飘飘地再次开口,不甚在意地说起玄岳关,“战报上有的就不说了。说实话,我一直后悔,觉得给自己的战功还是报少了。”
“因为主将早死了。”
“啊,他的死亡时间没错。这点逃不过仵作的眼睛。我说的死亡,指对战局的作用。”
“在第四日,敌军主力被他巧技逼出大玄岳关后,他就丧失了行动和言语能力。”
第四日,也是就是20日。那一日,整个战局全面向好,左上部敌军早被苏、段二人两队联合剿灭,左下部敌军还未进入大小玄岳关之间。大小玄岳关和草都蛮死寨尽被攻下,大周朝军队已立于不败之地。
但凡苏老将军没有在此时丧失行动能力,但凡有位将领能不因苏老将军将死之态慌乱,而是站出来,带大军出大玄岳关,与小玄岳关的守军一同夹击敌军主力,玄岳关的战果会更加辉煌。
可惜战场机遇转瞬即逝。20-21日这空白两日,没有改变胜利的结果,却改了澜西河渡口前奋力杀敌的两队将士的命。
“为什么不能如实写上战报?”邢承远从牧晓的脸色上原原本本读出这句话,看着仇人揪心的表情,心情大好,还开能开个玩笑,“因为……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