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太傅皱了皱眉,冷道:“储君读书明理,怎能有无知妇人从旁照看?没的乱了体统!”
若是从前,裴嘉树定不会忤逆张太傅。
可今天,张太傅指桑骂槐,骂的是他亲娘,那他心里就老大不乐意了。
平时看起来软乎乎的小团子,今日竟绷着一张脸,皱着眉头,稚气辩驳:“太傅此言差矣,若说逾矩,那张家小姐欲亲手喂孤吃糕,可有毒杀皇嗣之嫌?东宫重地,她虽为太傅亲女,到底也是臣子家中女眷,如何能在宫闱里肆意行走?她的做派这般孟浪轻浮,其中可有太傅的授意?孤实在不明,还请太傅解惑。”
裴嘉树虽不懂很多朝堂、人际的门道,但他聪慧伶俐,凡事一点既透,这些巧舌如簧的大官话,也都是裴瓒私下教给儿子的。
裴瓒看似严苛,实则心里最为护短,他教给裴嘉树的处世之道,第一桩便是:纵有错,也别认,认了要领罚,先四两拨千斤泼上污水,拉人泥潭乱斗,士气不能输。待战后,反思己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总之,裴嘉树可以心里认错,但他不能领旁人的责骂与惩处。
裴瓒辛辛苦苦打下国基,问鼎天下,不是为了让自家孩子在朝臣跟前受管教当孙子的。他家的孩子,他自己会教。
裴嘉树虽说话稚气,但句句占理。
张太傅气得脸颊涨红,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他其实也欺太子年幼,又乖巧懂事,尊师重道,这才心存僭越之想,命亲女先一步拿下裴嘉树,再伺机亲近皇帝。
如今他的那点小心思,竟被一个五岁孩童点出……此事怕是已经传到了那个杀伐果决的皇帝裴瓒耳中。
张太傅见过裴瓒杀人的血腥情形,不敢再犯。
老太傅一声不吭,落了下乘。
林蓉知道再闹下去,会让师生二人不和,生出嫌隙。
她摸了摸裴嘉树的脸,小声道:“阿娘回去布膳,你读完书就来用晚膳。”
裴嘉树依依不舍地望着娘亲,但他没有阻拦,点头应是。
林蓉同张太傅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如此一来,算是全了老太傅的颜面,这堂课也能继续授下去。
内书堂发生的事,自有亲卫事无巨细统统禀报给裴瓒。
裴瓒刚忙完军务政事,搁下批文朱笔,轻蹙眉心。
他想到张家近日上蹿下跳的行径,不免轻笑:“张家以为待太子有师恩,便成了东宫一党,打起了新君的主意。倒是有趣,朕时值壮年,正是春秋鼎盛,张氏一族竟也敢拉帮结派,勾结朋党,将手伸得那样长……”
本以为张太傅不过文臣,又是裴嘉树亲近的师长,即便他暗下结党营私,亦掀不起风浪。
水至清则无鱼,裴瓒为君,深知人心复杂,小事上亦会给能臣一个体面,不会赶尽杀绝。
可张氏心思太重,竟干涉起裴瓒的后宫私事……那裴瓒便不得不出手了。
无非是倾覆一个世家,给裴嘉树换一个教书先生,对于裴瓒而已,堪称易如反掌。
裴瓒微微眯眸,咽下一口清茶。
这些年他仁政治国,鲜少见血,倒让人以为他好性儿,手段不再阴毒锋锐。
这样可不好。
裴瓒既要朝臣敬爱他,亦要官吏畏惧他,如此方能斩断底下人阳奉阴违的歹心,防止一些尸位素餐的佞臣胆肥,打起专擅揽权的邪心。
思及至此,裴瓒又下了一道密令,命工部尚书严石帆,暗下彻查张家长子在担任渝州巡抚一职时,利用职权之便,贪墨水涝灾银一案。
此前念及张家初次办事,无非拿些银钱疏通地方,裴瓒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偏张太傅心大,非要当个出头鸟,那裴瓒得了机会,自然要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裴瓒筹备兵马的阵仗很大,林蓉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这些时日,她每天陪伴裴嘉树,母子两人一齐看话本,窝在灶膛前煨芋、烤黄泥烧鸡、熬煮红糖鸡蛋汤……
日子清闲愉快,但林蓉偶尔也会想到塞外的生活。
虽然她在龟兹国生活的时候,每日天刚亮就要爬起来赶集行商,偶尔还要随商队远行,在外风餐露宿……有时挣了钱,她会大方一回,给芝麻买胡萝卜、好吃的草料,给大黄添一碗肉汤、送几根羊肋骨;有时隆冬天,物资匮乏,没生意可做,林蓉手头紧巴巴的,她不能给家畜添餐,但屋里烤了火,她会裹着毛毯,再赶大黄、芝麻一块儿进屋里取暖。
倘若林蓉留在宫里,她定不能再那样自由自在地生活……即便将大黄、芝麻都带到皇宫,也无非是多囚了两个朋友。
林蓉抱紧了裴嘉树,她靠在儿子肩头,小声问他:“如果阿娘不在宫里生活,玉奴会生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