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叠好面纱揣进怀中,随后慢慢蹲下,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帕,用它擦拭地上的血迹。
从门口到寝殿这一路,有他和她两个人的血。殿中没有点灯,雨夜天光晦暗,地上的血迹看不分明,在沉沉夜色下只依稀显出模糊的轮廓。伤痛让人无力,他几乎是垫着手帕撑在地上,才勉强把一地狼藉收拾干净。
他拾起那只被他狠狠掷在地上的鹤簪,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压过的、轻嗅过的她的发丝。
不过就是说了这么几句话,走出这么几步路,刚才发生的一切已被他抛掷身后,变得无比遥远。
他像一枚影子融进浓浓夜色,走到殿外长廊,侧身倚着廊柱,单手拿着血淋淋的鹤簪伸到廊檐之外,任冬夜的冷雨把血迹冲洗干净。雨也淋湿他的手,仿佛淌过一件白皙的冷瓷,愈发冰凉并且易碎。
鹤簪摇摇晃晃,左右抖动,它想变成灵鹤,被他捏住不让。
他没用多大力气就止住它,说话的声音也很轻:“不要再飞走,也不要跟我走,你就留在她身边。”
灵鹤从来没有违背过他的命令,这次亦然。它只是觉得奇怪,他为何虚弱至此,为何用这样奇怪的语气和它说话?不像命令,更像请求。
他倚着廊柱静静站了很久,廊檐之外雨水斜斜飘落在他脸上,无人再为他擦干,他自己也不管。
他纹丝不动,就像变成了廊柱旁的一样摆件,和这寂寥的宫殿融于一体,不会说话,不会走开,不像人会哭会痛,会有复杂情感。
他不知自己是几时走出的月蘅殿。如果他能说到做到,今生今世,他不会再来。
后半夜,他回宁宅换了一身洁净衣物,再把马车里昏迷不醒的萨孤渊送回住处。
出现在人前时,他已经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纯净无暇的模样,从头到脚没有一丝脆弱的痕迹。
西陵一众使者连连向他道谢,根本想象不出来,他们的主子差一点就死在这“恩人”剑下,更想象不出来,这位南弋天师看似平静的外表下,藏匿着怎样一片波涛汹涌的海。
寅时,早朝之前,国君奚嵘急召天师觐见。
宁天微这一夜还未阖眼,又随李福德进宫。途中,天边隐隐雷鸣,似是不祥之兆。
国君寝殿崇光阁,奚嵘半坐在龙榻之上,上半身掩在床帏内侧。
“深夜召熹明仙师前来,实有要事。”奚嵘音色疲倦,顿了半晌,才挥手吩咐李福德,“你来说。”
李福德走近一步,侧身站在二人之间:“陛下今晨,在梦中见到了弘明仙师。”
宁天微端肃静立,微微垂首,没有答话,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似听见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奚嵘示意李福德继续说:“弘明仙师向陛下托梦,不日之后,江南吴地将出现一种疫病,起病隐秘不易察觉,发病初期高热多梦,病情进展较快,伴随惊惧昏厥,最终或可夺人性命,且极易传播。”
“弘明仙师特地提醒,此病乃因妖邪作祟而起,寻常医术无法根治。此事非同小可,疫病若控制不当,不仅损害民生,也危及国本。”
他顿了顿,终于说到重点:“陛下的意思是,请熹明仙师即日动身前往江南吴地,探查实情。”
宁天微颔首应是,奚嵘急召他前来,说是季疏托梦,原来是想支他远离皇都,他也正好有此打算。
国君奚嵘亲自问:“搜寻异瞳少女的进展如何,宁卿近来可有眉目?”
宁天微和上次说的一样:“还在找,尚未找到。”
奚嵘倒是没像往常那般震怒,而是温言提醒:“既然局势未明,宁卿此次南下,务必低调行事,切莫张扬行迹。朕会做出你一直身在皇都的假象,以防皇都妖邪趁机作乱。你对此可有异议?”
“为保皇都安稳,理应如此。”宁天微一向主张出行从简,自然不会反对。
“如此甚好。若你需要,朕可下令梅太医与你同行,协助你处理疫病之事。”
“谢陛下体恤。”
奚嵘再无其他吩咐,近侍李福德抬手示意天师告退。
宁天微告退转身,迈步之前又转回来,斟酌后开口:“陛下,既然此病危害甚深,臣想在离开皇都之前,去一趟先师地宫。先师有灵,应会告知更多信息。请陛下准允。”
“好。”
宁天微走后,崇光阁安静下来。
少顷,李福德见国君仍然面带郁色,暂无起身更衣之意,于是主动上前关切询问。
“陛下可是为疫病忧心?天师既已领旨南下,定能顺利解决此事,尽快带回佳音。陛下无须思虑过多,恐损伤龙体。”
奚嵘按着眉心:“朕不希望他尽快回来。”
李福德故意露出惊讶神色:“令陛下忧心的另有其事?”
“天师在珑安生辰宴是如何行事,你不知道?祈雨那夜,去永昭坛宣旨的人不是你?”
奚嵘抬眉瞧着近侍,感慨道:“再这样下去,南弋与西陵和亲一事,恐不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