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地的铁蹄碾碎了云梦泽,碾碎了神歌,碾碎了生灵安居的梦。
十个月,漫长得像是把十个世纪的血与泪都压缩在一起,然后狠狠砸在这片曾经纯净的土地上。
忘忧沼泽的水,浑浊得发黑,漂浮着密密麻麻、来不及引渡的怨魂。
它们不分昼夜地哀嚎着,那声音钻进骨头缝里,冷得人发颤。
空气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混在一起,像一层油腻的膜,死死糊在鼻腔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铁锈味。
巨大的天生木,云梦泽的脊梁,如今伤痕累累。
琥珀色的树脂从那些狰狞的裂口里汩汩涌出,粘稠得像凝固的血泪,沿着斑驳的树皮缓缓流淌,滴落在焦黑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啪嗒声。
魏军的虎豹旗帜,插满了视野所及的每一寸焦土,像一片片腐烂的、不祥的鸦羽,宣告着死亡的主权。
最后的防线,在忘忧沼泽那令人作呕的腐臭边缘,彻底崩碎了。
大司命,那位曾经巡行生死、执戈诛恶的守护神巫,黑袍早已被鲜血和污泥浸透,沉重得如同裹尸布。
他手中的符文镰刀,最后一次挥出一道湛蓝色的弧光,凄厉地撕裂空气,将扑上来的几个重甲步兵连同他们冰冷的铁甲一起斩得粉碎。
光芒散去,镰刀上流淌的符文也彻底黯淡。
大司命拄着它,高大的身躯摇晃着,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支撑的破败木偶,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污浊的泥泞里。
更多的鲜血从他破碎的身体下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的泥水。
他艰难地抬起头,那双曾经深邃如夜空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空洞的灰烬,费力地转向少司缘和瑶带着最后一批云梦泽森民仓惶遁逃的方向。
那眼神里,是无尽的疲惫,是沉重的歉疚,是无声的诀别。
最终,那点灰烬也熄灭了,归于永恒的、冰冷的沉寂。
“大司命——!”云中君发出一声撕裂天穹的悲愤长唳,巨大的羽翼卷起狂暴的飓风,裹挟着噼啪作响的雷霆,如同燃烧的陨星,决绝地扑向魏军最密集的所在。
瞬间,无数闪烁着冰冷寒光的弩箭和带着恶毒气息的法术光芒,如同贪婪的蝗群,将他俯冲的身影彻底淹没。
光芒爆闪之后,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烟尘。
少司缘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进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喉咙里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被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连同翻涌上来的血腥气,一起死死地压了回去。
她最后看到的,是大司命跪倒时,投向她的那一眼。
那眼神,像一块刚从熔炉里捞出来的、烧得通红的烙铁,带着最深的疲惫和最痛的诀别,“嗤啦”一声,狠狠地烙印在了她灵魂最深处,留下一个永不磨灭的、焦糊的印记。
滚烫的泪水在她眼眶里疯狂打转,几乎要将眼球灼烧。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拽住身边那个同样濒临崩溃、哭喊着“云中君!我要回去!”、像疯了一样要往回冲的瑶,在几个还算清醒、但同样面无人色的森民帮助下,几乎是连拖带拽,拉扯着最后几十个惊恐哭嚎的云梦泽森民,跌跌撞撞,仓惶如丧家之犬,一头扎进了云梦泽最深处、那片传说中连神巫歌谣都难以抵达的迷雾——迷踪林。
迷踪林深处,巨大的、虬结扭曲的古老树木,如同沉默的巨人,用盘根错节的枝干和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筑起一道天然的、令人绝望的屏障。
浓雾终年不散,吸入肺里带着一股湿冷的霉味,不仅能遮蔽视线,更能迷惑方向感,连时间的流逝都变得模糊不清。
依靠着残存的神巫庇护法阵发出的微弱荧光,以及这迷宫般复杂的地形,这群惊弓之鸟总算暂时摆脱了身后如影随形的死亡气息,获得了一段喘息之机。
然而,这喘息,沉重得如同溺水。
食物?
几乎见底。
草药?
早就没了踪影。
伤痛和死亡的阴影,像这无处不在的浓雾一样,冰冷地缠绕着每一个人。
腐烂伤口的恶臭、压抑的啜泣、几个病人无意识的呓语,成了营地里挥之不去的背景音。
更让少司缘心力交瘁的是,作为这群惊惶之鸟中仅存的、拥有神巫之力的巫祝,所有绝望的目光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单薄的肩膀上。
安抚那些随时可能崩溃的森民,用所剩无几的草药和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神巫之力去治疗那些越来越深的伤口,还要耗尽心神去维系那个笼罩着营地、如同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破碎的庇护法阵……昔日那双狡黠灵动、带着点促狭笑意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浓得化不开的、凝固的哀伤。
大司命最后跪倒在泥泞中的身影,如同最顽固的梦魇,夜夜准时造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