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放下勺子,而不是让人撤走,在王苏墨看来是还想吃的,但老爷子在克制这种忽然爆发的食欲。
“这道菜虽好,但杨威是押镖出生,习惯了出门在外,风餐露宿,随身携带干粮和肉干,未必能吃得惯。”
老爷子行走江湖多年,很多东西知晓得比王苏墨更清楚。
这样一道菜虽然好,却不足以治好杨威的厌食才是……
贺老庄主也双手环臂,放在桌上,然后询问般看向王苏墨,“他可是遇到了事情?”
姜果然是老的辣。
王苏墨点头,然后问,“老庄主和杨总镖头可熟悉?”
说起江湖中这些旧名字,贺老庄主轻叹一声,目光中有悠远也有不舍,“算是下一辈中熟悉的,他曾找我讨教过,彻夜长谈。但君子之交,心心相惜,熟悉,也不算太过熟悉。”
行走江湖,未必要时时刻刻在一处才会心心相惜。
江湖之大,更多时候,是听到对方消息会心一笑,或者一笑泯恩仇。
江湖在人心里。
心有多远,江湖就有多远。
王苏墨会意,既然心心相惜,彻夜长谈,那也算亲近的长辈。
而且,若是贺老庄主,杨总镖头应该也是不介怀的。
王苏墨深吸一口气,轻声道,“杨总镖头的夫人过世一年有余了。”
贺老庄主微楞,从老庄主的表情就能看出他并不知悉。
王苏墨继续,“杨总镖头同夫人是少年夫妻,还没有金威镖局的时候,金夫人就一直陪在杨总镖头身边,三十载有余。”
“那时候杨总镖头还只是一个风餐露宿,偶尔会跟着商队四处行走的雇佣守卫。”
“两个人从一贫如洗,一穷二白开始,一点点积攒银两,一点点打拼,从刚开始只有四五人的金威镖局,一点点做大,到后来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金字招牌——金威镖局。”
“这期间聚少离多,但心中有期盼,就份外踏实,一晃三十年。”
“但去年,金夫人偶然风寒,年少时因家境贫寒染上的肺疾没有去根,风寒后突然复发,大夫用了重药,但杨总镖头还是来不及从押一趟重镖赶回来的路上,金夫人就过世了……”
“家中幼子在灵堂前啼哭不止,然后冲向他唤着爹爹;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哀悼,同他说着节哀顺变;镖局里和府中的所有人都朝他投去同情和哀伤的目光……”
“每一个人都在告诉他,夫人不在了;但只有他还没反应过来,或者说,不敢反应过来,人生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会忽然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熟悉的每一个角落里。”
“有人的悲伤是在至亲之人离世时,悲恸大哭;但有人的悲伤是压抑在心里,找不到,或者说,不想找到出口。”
“而后的世间,他一刻都没有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就好像有些东西在慢慢掏空,然后生出令人恐惧的空洞来。”
“所以后来会三顾家门而不入,一日都未停歇过;只要不停下,就不会和以前有太多不同;只要没回家中,那家中就一直会有身影在等他……”
“一直到那天,押镖途中忽然经过八珍楼。那日晴好,老爷子说想吃小葱拌豆腐,就把八珍楼架起来,只是没挂“营业”的牌子。做好的小葱拌豆腐放在升起的露天苑子里,杨总镖头路过,忽然就不走了。”
“我当时说,八珍楼不营业,他眼眶忽然红了,我同老爷子都吓一跳。他朝我和老爷子行作揖礼。后来,他就只吃了那盘小葱拌豆腐,一口不剩的吃完了,在八珍楼里嚎啕大哭……”
“后来,我和老爷子才知晓,在杨总镖头和夫人白手起家前,日子一直清贫,有时候一走就是离家数月,最想念的就是家中夫人做的那手小葱拌豆腐。清单,平常,却伴随了他整个年少……”
“他用过很多方法,让自己变得忙碌,让生活中抽不出任何一点时间去感触和体会变化,徒增感伤,那一切都没有变化。”
“直到那一天,旁若无人地哭着吃完那一整盘小葱拌豆腐,他在八珍楼坐了一整宿,从日落到拂晓……”
贺老庄主杵在原处,许久都未反应过来。
王苏墨轻声道,“所以,贺老庄主,治好杨总镖头的,从来不是八珍楼,而是金夫人那句——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
——好好吃饭,好好照顾自己,无论我在哪里,你在哪里。唯有如此,我才能宽心在家中等你。
【昏黄灯盏下,纤瘦的身影疲惫得打了个呵欠,才缓缓放下手中纳好的鞋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时光漫长却踏实。
纳好的鞋底,穿了一双又一双。
时光荏苒,又是一个新春,一日三餐,一双身影,柔软到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