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大腮帮子这一次上山打虎,一连出门几天不归,老把头深知打头排虎凶险万分,担心大腮帮子单枪匹马遇险,就背着老伴儿叫塔什哈去找别的猎户,带两三个伴当一同上山接应。可是打头排虎等于打山神爷,其余的猎户怕惹祸上身,再加上关东军下了封山令,禁止猎户进山打围,谁敢公开违抗?因此全找借口推托不去。塔什哈在屯子里转了一大圈,叔叔大爷的好话说尽,有的说家里有病人走不开;有的说自己病了,想去实在没力气;有的抹不开面子,答应收拾好家伙就去。可在山口等了半天,答应去的一个也没来,气得他浑身发抖,回到家中跟索爷抱怨:“全在一个屯子里住,又在一个围帮吃饭,全跟着咱家上山打围糊口,如今我姐夫上山打头排虎也是为了大家伙儿,又没说让他们去打,只是上山寻人,这一个个的就全当了缩头王八,怎么都这么无情无义?”索爷心中也是十分不悦,嘴上却说:“拉倒吧,现如今这年头儿,个人家里能有口饭吃,能保住活命,这就不容易,咱还能让别人咋样?”塔什哈毕竞年少气盛,心下愤愤不平,一气之下,决定独自上山,可是林深山险,又不知大腮帮子身在何处,往哪儿找去?他只能在附近的几个山头瞎转,天黑了就会回家,就这么转了三五天,一直没找到大腮帮子。
这一天日头快落山,塔什哈在林子里转悠了一天,正往家走,还没进屯子就听见爆豆般的枪声响成了一片,这可不是鸟铳的响动,再仔细看,黑瞎子沟方向火光冲天。他没敢直接进屯子,躲进树林深处,藏了一个多时辰,等到屯子的方向火势已弱,也听不见什么动静了,这才敢往回走。跑到屯子里一看,当时就傻了,整个屯子已经烧成了一片焦士,十几户人家全让关东军讨伐队杀光了。
大腮帮子不等塔什哈说完,已是浑身发抖、紧攥双拳、怒目圆睁,牙齿咬得咯咖作响,一个字也说不出,心里翻江倒海一般,想起年少时随父闯关东历尽千辛万难,父亲不幸死于江匪手中,留在山东家里的老娘和两个妹妹也不知存亡,自己孤苦伶仃一一个人,全凭老把头铁腿索爷收留才得以活命,这些年索爷待自己比亲生儿子还亲,又把自己招为了上门女婿,而今这一家子人惨遭横祸,连媳妇儿肚里的孩子也没了,想来想去,想去想来,忽觉喉咙中一阵咸腥,紧接着眼前发黑,身子往前就倒,好在被塔什哈把扶住了。
大腮帮子吐了口血袜子,推开塔什哈,拎上三眼鸟铳就往屯子里跑,他是豁命去的,去了就没想活。塔什哈紧随其后,可是关东军讨伐队已经撤走了,二人只得强忍悲痛,找到老把头两口子和大腮帮子媳妇儿的尸首,又在残破烧焦的家中找了几床破被,裹上三人尸首,在家门口刨了个坑加以掩埋。由于屯子里死的人多,挖坑也挖不过来,两个人就把菜窖扒开,将其余能找到的尸首都抬下去,再从别处拉来泥土填埋,把屯子里的男女老少合葬在一处。可怜黑瞎子沟一屯子老少全死了,只留下他们两个活人。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填完最后一把土,含泪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各带一杆鸟铳,这就要去报仇。可是驻扎在东北的关东军加上垦荒团,总数不下一百多万,他俩杀得了几个?冤各有头、债各有主,随便整死俩小鼻子解不了恨,他俩总共两个脑袋,掉也得掉得够本。所以得打听明白,血洗黑瞎子沟的元凶究竟是谁。此外他们手上仅有鸟铳、弓箭,在山里打个獐狍野鹿还行,别说对付装备精良的关东军,就是对付森林警察队,那也无异于以卵击石,手上没有枪,想找小鼻子报仇简直比登天还难,问题是上哪儿整枪去?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上山找土匪借枪!
上山找土匪借枪是其一,打听关东军的消息也得找土匪。自古说官匪一家,即使小鼻子把东北占了,山上的土匪跟伪满军警也多有往来,互通有无,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能知道。赶上剿匪扫荡,就会通风报信,告知他们该跑的跑,该躲的躲。土匪们劫得财帛,当然也有这些狗腿子的一份。从清朝末年以来,关外士匪横行,遍地是胡子。盘踞在高山险崖之上的土匪武装称为“绺子”,匪首叫“大当家的”,也就是“吃横的”,手下称为“崽子”。绺子各有“字号”,讲究没有字号不发家,诸如什么草上飞、钻天鹏、活阎王、战东洋,等等。一伙绺子要想称霸一方,必须得有“四梁八柱”:“四梁”是通天梁、托天梁、转角梁、迎门梁,分别代表大当家的、二当家的、负责卜算吉凶的翻垛先生、枪杆子直溜的神炮手;“八柱”则是稽奇、挂线、懂局、传号、稽查、马号、账房、粮台,各司其职,各管一摊。绺子通常又分为“清”“浑”两路,要清钱的绺子讲究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哪些能抢,哪些不能抢都有规矩,即便是对那些为高不仁的大户,也不会轻易滥杀无辜,临走时还会留下一冬的口粮。对待坏了规矩的崽子,匪首自有一套残忍的惩治之法,否则也镇不住这帮人。要浑钱的绺子不分良贱,逮谁抢谁,除了杀人还祸害女眷,最后一把火点了房子,毁尸灭迹赶尽杀绝。老百姓对这样的浑绺子深恶痛绝,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士匪又分成几等,兵强马壮的绺子专抢地主大户,用土匪的黑话讲这叫“砸窑”,有些地主大户有钱有势,不会坐在家中干等着土匪来抢,往往筑起高墙大院,蓄养若干炮手,一旦有土匪上门,就拼个你死我活,甚至有在房顶上挂旗的,以此挑衅土匪,这样的窑被土匪称为“红窑”。绺子不仅砸窑,绑票勒索、私贩枪弹烟土的勾当也经常干。民间老百姓常说“一人一马一杆枪,好吃懒做入大帮”,觉得入伙当了土匪就是论秤分金,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其实并不尽然,尽管土匪啸聚山林、为害一方,实际上日子过得也挺惨,砸窑得来的钱财,均由大当家的统一掌管,等到年底各自下山“猫冬”的时候,再论功行赏“分红柜”,功劳多的多拿,出力少的少给。所以他们平时住得非常简陋,无非窝棚、马架子,当崽子的十天半个月不见得开一次荤。真正占山为王的大绺子凤毛麟角,整个东三省也找不出多少。
次一等的土匪没这么大势力,称不上绺子,七八个人凑在一处,专做栏路剪径的勾当,手上有两三条枪就不错了,其余的人有什么家伙抄什么家伙,没有刀枪的扛个锄头也不出奇。平时吃的住的还不如老百姓,身上仅有一件棉袄,天热的时候掏出棉絮当成单衣,天冷了再把棉花加上乌拉草塞进去,就这么对付一冬,挨饿受冻是家常便饭,逢年过节才吃得上肉,喝得上酒。这类土匪多为乌合之众,就是一帮吃不上饭,又不愿意种地、打猎的穷汉,凭着心黑手狠拦路打劫,没活儿干就待在家,白天为民,夜晚为匪,时聚时散,没有固定的匪窝:一是怕被别人掏窝;二是实在没有钱粮养窝,就这么东躲西藏,四处流窜。
还有一路独来独往的土匪,有厉害的骑洋马挎洋枪,来去如风,吃香喝辣,这路土匪大多艺高人胆大,凭着一身能耐杀人越货,打一枪换一个地方,行踪不定,神出鬼没;最损的是“棒子手”,这些人穷得就剩下一条破裤子,连件囫囵衣裳也没有,躲在路边蹲守,遇上落单的过往之人,他就在背后打闷棍,干这一行的又叫“砸孤丁”,有什么抢什么,抢得了就抢,抢不了就跑,跑不了就得让人打死。总的来说,并不是哪个土匪都有枪,大绺子也没有统一的打扮,分不清谁是谁的队伍,两股人马见了面得先报号,告诉对方自己的大当家的是谁,报号之后是朋友的就各走各的,是对头的就得分个你死我活。可甭管哪一路土匪,落在官府手上都得掉脑袋,所以说除非走投无路,否则谁也不想落草为寇。
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上山找的土匪,就是个棒子手,匪号“山狗子”,大腮帮子刚被铁腿索爷带到黑瞎子沟落脚那一年,山狗子还是当地一个打猎的,这主儿穷得叮当响,打围一向不肯出力气,只躲在其余猎户身后捡现成的,还好吃懒做,耍钱、喝酒、抽大烟、逛窑子,欠下了一屁股两肋条的饥荒。人穷志短,马瘦毛长,这小子本来就不是省油的灯,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就动了歪念头,一旦听说别的屯子有人挖了棒槌、淘了金子、套了黄皮子,他是能偷则偷,偷不来就躲到半路上“打闷棍”。后来让人报了官,他在家待不住了,被迫上山当了土匪,可就他那尿样,没人愿意跟他拉帮结伙,也不敢自己上山入伙,至今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寻思,山狗子好歹也是猎户出身,又在山上当了五六年主匪,怎么不得有个长枪短炮啥的?以前听屯子里的猎户说过,山狗子躲在处山坳中,毕竞都在一个屯子住过,他倒不敢抢黑瞎子沟的猎户。大腮帮子擅长追踪兽迹,既然知道在哪一带,找个人可比找头排虎容易,带上塔什哈进了那处山坳,还真找着一个非常隐蔽的破窝棚,就是树枝搭的棚子,几块树皮钉在一起当门,来阵大风就能给吹走。哥俩儿推门进了窝棚,窝棚里而空空荡荡,只是在墙角胡乱堆了些干柴树杈,见那山狗子正缩在窝棚里搓烟叶儿,也不知多少天没吃上饭了,双眼凹陷,面黄肌瘦一脸的菜色,身上的破棉袄,破棉裤打满了五颜六色的补丁,头发脏得打了绺,年岁不过三十上下,却似一个尖嘴猴腮的干巴老头。
山狗子见有人进了窝棚,还以为是来抓他的,吓得从草垫子上一轱辘蹦下来,转身便逃,比耗子都快。他这窝棚后边有个窟窿,一爬就出去,当惯了土匪,到哪儿都得先想着出事了怎么溜。山狗子大半个身子都钻出了窟窿,大腮帮子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他的脚腕子,把他拽了回来:“山狗子你跑啥啊?瞅瞅我是谁!”山狗子认出来人是住一个屯子的猎户,这才稳住心神,站直了身子,按土匪的规矩仰着脖子双手抱拳,往左肩膀后边一甩,相当于打招呼了。旧时的土匪这么行礼,完全出于迷信忌计。因为在土匪看来,双手抱拳作揖,形同手上戴枷,干他们这一行的最怕被官府拿住,所以拖拳拱手要往肩后甩。大腮帮子对山狗子说了一遍来龙去脉。山狗子那个瞎眼的老祖母还在屯子里,得知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死了十几户人,也是大吃一惊。别瞧他这个熊样,还是个大孝子,平时自己要是多出一口吃的,就下山给老祖母送去。三个人抱头哭了一场,大腮帮子把自己的计划跟山狗子说了一遍,提出要找山狗子借枪。山狗子一脸的为难,嘬着牙花子,“哎呀,承蒙你俩看得起我,可是你们瞅瞅,我这一窝棚家当都在这了,土匪跟土匪不一样,咱比不了有枪有马的大绺子,我一个打闷棍的棒子手,顶多也就抢个窝头咸菜疙瘩,苞米面儿都吃不上,成天躲在山里挨饿受冻喝西北风,上哪儿整枪去啊?我手上要是有枪,早就跟小鼻子干仗去了,何至于这样?”
话说到这份上,大腮帮子灰心丧气,想不到山狗子当了这么多年土匪,到如今还是个打闷棍的,手里根本没枪,更没有一个半个过命的兄弟可以给他帮忙,混得也太砢碜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山狗子也不是不顶用,他发誓要和大腮帮子、塔什哈三人共报此仇,他让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暂时在窝棚里栖身,自己一个人下山打听消息。长话短说,天黑之前,山狗子就回来了,还真把血洗黑瞎子沟的事情问了个八九不离十。原来关东军为了让抗联无处落脚,在山区实行“集团部落制度”,把零散分布在深山老林里的小屯子集中在一起,制造无人区,老百姓讲话这叫“归大屯”。东北纬度高,气温低,严冬漫长,一年有半年是冬天,野外没吃没穿,寒冷得实非常人所能想象。“归大屯"不仅使抗联失去了补给,最要命的是不能在林中点火取暖,因为方圆几百里没有人烟,深夜里的火光会立即引来讨伐队。再加上投敌的叛徒告密,秘营被破坏,等于将抗联通上了绝路。黑瞎子沟是个猎屯,居者皆为猎户。只会打猎不会种地,一旦并入大屯,那就是死路一条。
黑瞎子沟的猎户,祖祖辈辈一直给朝廷打官围,同时也给皇上把守龙脉,屯子里保留着圣旨和黄马褂,由围帮的各代把头供在家中,因为有这么个挡箭牌,在小鼻子那边多多少少还管点儿用,这才没被归了大屯。驻扎在黑瞎子沟带的森林警察中,有个军警头目,人称“曾豁牙”,是江北的土匪出身,出了名的骁勇善战,阴险毒辣,手持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枪法十分了得,可以单枪匹马独当面,在绿林道上得了个匪号“照打一面”。此入贪心尤重,招安之后当上了走狗,成了黑瞎子沟森林警察所的所长,他以归大屯为借口,多次向围帮索贿,熊皮熊胆、鹿胎鹿茸、山珍野味,有什么要什么。身为围帮把头的大腮帮子和大家伙儿商量了好几次,为了让屯子里的猎户能够留在黑瞎子沟,只得任由曾豁牙勒索。前几日曾豁牙故伎重演,又带着手下来黑瞎子沟找大腮帮子,进了门没见到大腮帮子,便向老把头铁腿索爷索要财物。以往还好说,眼下赶上荒年,屯子里的猎户饭都吃不上,哪还有东西给他?老把头一辈子受人尊重,看着曾豁牙颐指气使不可一世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心说“你不就是个被招了安的胡子吗,仗着小鼻子给你撑腰才敢骑在猎户脖子上拉屎”,言语之间便顶撞了曾豁牙几句,没给他好脸色看。曾豁牙是个气量狭窄的小人,对此怀恨在心,回去之后立即就向关东军告发——黑瞎子沟猎屯给抗联送粮,结果引来关东军讨伐队血洗黑瞎子沟,把这个屯子挑了灶。
大腮帮子听罢山狗子所言,恨得咬牙切齿,二话不说抄起鸟铳抬腿就往外走。山狗子赶紧绕到前头拦住他,问他这是要去哪儿?大腮帮子两眼冒火:“等我生吞活剥了曾豁牙,再找小鼻子算总账!”山狗子急道:“我的大把头,你拿什么对付曾豁牙?”大腮帮子说:“我整死一个是一个!”说着又往外冲,山狗子把抱住大腮帮子说:“你让我说你啥好啊,你可看好了,就你、我、塔什哈这三人,手上仅有两杆鸟铳一根烧火棍子,去了也是飞蛾扑火,不光整不死曾豁牙,还准得让他给咱整死。”
大腮帮子不死心却也无奈,长叹声一屁股坐在地上,待了半响,他又向山狗子:“还有什么法子可以整几条枪?”山狗子说:“整枪这个事儿,说难其实也不难,枪有的是,就是得有钱,有钱可以买枪,驭壳、左轮、撸子、独头撅、老双响、七连子儿、八连子儿、长的短的、快的慢的、东洋造、德国造、捷克造、喷子瓤子,要啥有啥。”塔什哈说:“净扯这没用的,咱不是没钱吗,上哪儿整钱去?”山狗子挠了挠头,“钱还真不是大风刮来的,天上也从不掉票子,要么的……砸密去?塔什哈听这倒是个法子,就劝大腮帮子:“别人可以砸窑抢钱,咱哥儿仨为什么不能干?俗话说得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咱们要不是一直忍声吞气,任由曾豁牙欺凌,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赶上这么乱的年头儿,只有当土匪才不会被人欺负,要干咱就得干个大的,将来大仇得报,咱哥儿们虎踞山林、凭着胆子大、枪杆子直溜,狼虫虎豹都得躲着咱们,还怕两条腿的人不成?到时候咱大仇得报,也吃香的喝辣的,论秤分金银!”大腮帮子连连摇头,“你也拉倒吧,咱就三人,没等到跟前,就让护院的炮手给削趴下了!”
三个人在窝棚里商量来商量去,并无一策可行,话赶话说起了土匪来钱的几条道儿。想当土匪砸窑抢钱,最难的是一开始如何起局建绺,起局得有局底,也就是本钱,这和做买卖一样,本小利薄,本大利也大。要是像山狗子这样没有钱、没有枪,只身一人拿根破木头棒子,那就能砸孤丁,抢来的也只能是窝头咸菜疙瘩,因为有钱的阔主儿不可能在深山老林中走动,更不敢落单,所以说砸孤丁的发不了横财。如若有钱就不一样,扯开大旗拉杆子,招拢几十个崽子,再买上两挺“碎嘴子”,也就是机关枪,那就可以去砸窑绑票发大财了。一个响窑砸下来,只要命还在,足能过上三五年富贵日子,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真可谓”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连当土匪也是这样。至于作为局底的本钱,怎么来的都有,有些是家里本来就有钱,变卖家产建绺的;也有在老金沟淘到金子的,又躲过官兵和土匪的层层把守带出来,当成本钱起局的;更有胆大包天的铤而走险,抢夺落单军警的枪支;甚至有挖坟掘墓攒的局底。
大腮帮子听到“挖坟掘基”四个字,茅塞顿开,当下把自己这些天如何上山打虎,如何迷路掉入山涧,又是如何见到古墓石门的情形,一五一十说给了山狗子。
山狗子一拍大腿,这可是天上掉馅饼了,古墓之中必定有陪葬的珍宝,盗出来换成枪炮烟土,何愁拉不起支队伍!
第五章,大腮帮子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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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腮帮子和塔什哈没干过盗墓的勾当,甚至都没动过这个念头,他俩知道,干这个行当损阴德,折阳寿,八字不硬的人去扒坟掘墓,报应只在眼前,纵然受用了不义之财,也不免祸延子孙,谁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打猎的靠山吃山不犯王法,盗墓吃臭则为阴阳两界所忌,明有王法,暗有鬼神,挖坟掘墓用死人的钱,还不得用命来抵偿?不过为了报一家老小的血海深仇,凑足这起局建绺的本钱,他俩也豁出去了,说白了,哪怕搭上两条命也在所不惜,哪还顾得上什么忌讳?苟活至今,就是为了找小鼻子拼命,早死晚死都一个样,铤而走险,或许能成。只是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外加个打闷棍的棒子手山狗子,从来没盗过墓,全是外行,蹲在八面漏风的窝棚里点上木柴取暖,裹紧皮祆合计了半宿,冻得直打哆嗦,仍是一筹莫展。正所谓“隔行如隔山”。不知道挖古墓要从何下手,更不知道得了赃物如何出手。如若没人肯收,换不来真金白银,再好的东西对他们仨来说也没用;再碰上使坏的,拿完货给点了炮,稀里糊涂扔了小命,更是得不偿失。最后还是山狗子想出了法子,俗话说,“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那有了金刚钻不就行了?咱再找一个吃这碗饭的高人入伙,方保万无一失。
大腮帮子觉得山狗子言之有理,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他自小从胶东来到关外,要说经过见过的事情那是不在少数,可毕竟这十几年的光景一直待在黑瞎子沟,山中人烟稀少,接触的人有限,让他进山打头排虎他不怵头,让他找人可实在为难,究竟该上哪儿找专吃这碗饭的人呢?山狗子到底干过几年砸孤丁的勾当,要说也是绿林丛中的人,颇认得几个牛鬼蛇神,只见他眼睛一亮,说道:“我还真认识这么一位!”大腮帮子和塔什哈忙问:“谁啊?”山狗子说的这人是个凤水先生,名叫董阴阳,也是个半吊子二百五,整天装神弄鬼,半蒙半骗混口饭吃,倒不挑嘴,碰见有钱的能坑多少是多少,遇上真没钱的给半个窝头也愿意去,有什么要什么,糊弄一口是一口。董阴阳这个江湖骗子,主要是给人批阴阳宅,那就是捡好听的说,随便一处土山包,到他嘴里也能说成风水宝地,还信口雌黄说什么头枕山、脚踩河,前有照、后有靠,一铲子挖出五色土,不管先前是什么出身,只要埋在这里,准保着你们家享不尽荣华富贵,世世代代子孙满堂,鹏程万里,纵然出不了皇上,起码也得出几个掌朝的大臣、领兵打仗的大帅,真可以说是“高官得做,骏马得骑”。近些年关外来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伙明知不可信,但都盼着万一祖坟冒青烟,这辈子就不愁吃穿了,活人饿几顿不要紧,怎么着也要给死人找个说得过去的地方住,所以他才吃得上这碗饭。反正这关东大地上上下下南北东西,全是大清朝的龙兴之地,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在这儿土生土长,怎么吹怎么有理。实际上,董阴阳根本不是看风水相地的阴阳先生,就是个盗墓吃臭的老鬼,借看风水的幌子给财主家找坟穴,挣几个赏钱是虚的,等人家往坟里埋完了棺材,隔不了十天半个月,他再趁夜抠坟凿棺,掏陪葬的金银首饰、珠宝玉器换钱才是真,那真是缺德带冒烟儿了,但是若得此人相助,大事必成!
受穷等不到天亮的山狗子,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大腮帮子和塔什哈下山找人。董阴阳住得比较远,在县城边上的一座破庙里。说是破庙,比山狗子的窝棚也好不了多少。当初盖的时候,不过是三间干打垒的土坯房,如今已经塌了两间。三个人进到庙中一看,屋内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土,门窗松松垮垮,仿佛一碰就掉,顺着缝子呼呼往屋里灌风,庙堂中间供奉着一座泥胎塑像,也是破败不堪,油漆脱落,瞧不出究竟是哪位大仙还是什么佛祖。屋角多了一铺火炕,显得不伦不类。炕头坐定一人,四十岁上下,裹着件破袍子邋里邋遢,脸上脏兮兮,可能从来就没好好洗过脸,头发胡子都擀毡了,要多埋汰有多埋汰,别人不认识他,山狗子可认识,正是风水先生董阴阳。
发觉有人进了庙,董阴阳不慌不忙地抬了抬眼皮,问了句“找谁啊”,说话粘齿连牙、含糊不清。山狗子晃着肩膀在土炕前面溜达了两圈,突然一步蹿到董阴阳面前,冲着他的耳朵大声说道:“老董,是我山狗子,昨不认得了?”董阴阳认得棒子手山狗子,知道此人不是善类,彼此也没什么交情,在外面纵使走个对脸儿,谁也不会搭理谁,如今怎么跑自己家里来了?他看山狗子这一次带人找上门来,多半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可还得故作镇定,坐在炕头上身子一动不动,开口问道:“三位光临敝处,有失远迎啊,但不知有何贵干?”山狗子上前一步,抱拳拱手,开门见山直说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我们找到一座古墓,想让你入伙,一同抠宝发财……”还没等他把话说完,董阴阳就连连摆手,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风水先生,明有王法,暗有鬼神,可不敢干这等损阴丧德、断子绝孙的勾当。山狗子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别整这虚头巴脑的,咱俩还有啥可装的?这儿又没外人,谁还不知道谁啊?损阴德的事你还少干了?抽大烟逛窑子的钱都是从哪儿整来的?你都这把岁数了,连个媳妇儿也没娶上,这还不叫断子绝孙?难不成还指望窑姐儿给你下崽子?”董阴阳仰着脖子眨巴眨巴眼,“那么的……就挑明了说吧,挖坟掘墓的勾当可不好干,事成之后,能分给我多少?”山狗子说:“你尽管放心,咱把话说前头,事成之后指定一碗水端平了,咱四个人,一人一份,该分多少分多少,一个大子儿也少不了你的。”董阴阳又补了一句:“空口无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山狗子是什么玩意儿变的,我信得过你吗?你要是能说话算话,那太阳就能打西边出来了。”山狗子不屑地说:“你瞧你那个埋汰样儿,还真以为自己是火眼金睛呢?这么着吧,我给你发个毒誓,你看如何?”
董阴阳听到此处眼珠子一转,上上下下打量了几遍跟在山狗子身后的两个人,问明大腮帮子和塔什哈的来头,又听大腮帮子简单说了说古墓的方位,怎么寻见的,前后左右有什么特征,董阴阳听得啧啧称奇,心中不免长了草,这才捋着嘴边几根稀稀拉拉的胡须说:“这个这个……人不得横财不富,马不吃夜草不肥,这么大一片肥肉送到嘴边,岂有不吃之理?果真如此,走上一趟倒也无妨!”四个人商量定了,搓土为炉,插草为香,列成一排跪在那泥胎塑像前,也没问这到底是哪路神仙,指天指地为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财神在前地主在后,我兄弟四人义结金兰,自今日起,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忧必问忧、乐必同乐,不求同生、但求同死,如有二心,报应分明!”四人按长幼之序,拜了一盟兄弟,从今往后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束,一损俱损。董阴阳年长,被尊为老大,其次是老二山狗子,老三是大腮帮子,最小的老疙落还是塔什哈。当夜众人图坐在炕上唠嗑,董阴阳不含糊,把家中存的玉米面的窝头、高粱面的饼子拿出来招待几个兄弟,哥儿几个你一言我一语,边吃边合计盗墓发财的勾当。
等转过天来,众人在董阴阳的指点下,备齐了盗墓所用的家伙什,这些东西董阴阳的破庙里头都有现成的,再带上防身的鸟铳、猎叉、开山刀、匕首。由大腮帮子带路,四个人就进了山。要说对黑瞎子沟这一片深山老林的熟悉程度,如果大腮帮子认第二,那就没人能认第一,只要是走过的路,对他来说就是“哑巴吃饺子——心中有数”,几乎不用做什么标记,从哪个角度看哪一座山岭的轮廓,哪一棵参天大树树干上有什么特别之处,他看一眼就能了然于心。这一天走到日落西山,来到大腮帮子之前打虎误入的山涧,找到先前那棵救了他一命的歪脖子树,放了几条长绳下去。四个人攀着绳索爬下去,见到那座画有猛虎的大石门。两扇石门坚厚无比,大腮帮子等人没有炸药,纵然使出吃奶的劲头儿,刀劈斧砍凿上个十年二十年,也未必打得开。然而挖坟吃臭的土贼,总有法子进得去:要么绕开坚厚的石壁,挖条盗洞直插墓室;要么有秘药化石散,抹在石门上,等够十二个时辰,再抠石门如刨豆腐。所以山狗子才让董阴阳入伙,怎知下到深涧之中,点上火把一照,几个人全吃了一惊!
原来石门上方的山壁裂开一条大豁子,岩缝中蒿草丛生,不知裂开多少年了。大腮帮子之前掉下来,一则没有火把照明,二则惊慌失措,所以没走这个心思,没看到墓门顶部的大裂子,岂不是轻而易举就能钻人基道?早知如此,还找董阴阳干什么?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们仨谁也没进过古墓,不知开棺抠宝如何下手,而且说不定里边还有墓门,倒是离不开这个吃臭的土贼,何况几个人已经拜了一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大腮帮子是个义气之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一口唾沫一个坑,怎能言而无信,出尔反尔?想到这一层,他心下也就释然了。
世人往往如此——木匠看见木料,就琢磨打造成什么样的家具;厨子看见鸡鸭鱼肉,就会想怎样搭配才能烧出美味佳肴。董阴阳也不例外,见到古墓就在眼前,如同蚊虫见血、苍蝇集秽,两个眼珠子直冒光,手心里发痒,心头怦怦狂跳,不顾岩壁湿滑,拨开乱草头一个钻了进去,其余三人也一个接一个往里爬,穿过四五丈厚的岩壁,下至墓门后的甬道。大腮帮子置身甬道之中,想起之前遇到那个卖梨的黑脸大汉,仍是心有余悸,不知卖梨的是鬼是怪?心里这么一寻思,嘴上不知不觉就说了出来。进山之前他已经把上山打虎的经历给几个兄弟说过一遍,董阴阳听他又嘀咕此事,冷笑两声说:“老三,干咱们这行的还怕这个?我跟你说,盗墓吃臭的有两怕,一怕塌窑,二怕没货,从没有怕鬼这么一说,说白了鬼不找咱,咱也得找鬼,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咱不来则已,既然来了,你们哥儿仨就瞧我的吧,想发财跟我走!”说完提上一盏气死风灯,一马当先在前头开路。古墓甬道中黑暗潮湿,灯光仅照得到身前五六步,其余三个人不敢大意,打起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各持鸟铳、火把,小心翼翼跟在董阴阳身后。前行有一间狭长的墓室,左右各设一处耳室,满地泥浆,直没脚踝,一走一出溜,抬脚落足啪叽啪叽乱响。走着走着,大腮帮子觉得脚下蹚到一件东西,弯下腰一摸,抄着一个古瓶,拎起来拿袖口擦去泥浆,但见瓶身细腻柔和,上面绘的美人形容古朴,在火把光亮下泛出阴郁的暗青色,正如梦中所见,只是梦里的瓷瓶端端正正摆在石头灯架下边,此时却倒在了地上。再看两边耳室,也与梦中大宅的布局一致——隔几步远就有一个石头灯架,上摆海碗般大的紫铜灯盏,唯一不同之处是古墓中漆黑一片并无光亮,不由得心中一沉,简直不敢往深处想了。
董阴阳是贼不走空,走上前来一把抓过大腮帮子手中的古瓶,但觉轻重适手,好悬没把眼珠子看掉了,掏了半辈子老坟,何曾见过这等大货?再用手指一弹,泠然动听,当真是件宝物!他带上塔什哈和山狗子,将前墓室中值钱的陪葬品搜刮了一遍,得了七八件珍品,轻手轻脚塞进事先准备好的大皮兜子里。几个人举着火把继续朝前走,再经过条墓道,尽头又有一道券顶石门。董阴阳取出鸭嘴铲插入石门,四个人一起用力撬动。沉闷的声响中,石门被撬开一条尺许宽的缝子,众人刚要举步,突然从中吹出一阵阴风,声如鬼哭,寒气森然。
山狗子和塔什哈都吓得跳了起来,大腮帮子虽然一向胆大,可也觉得毛骨悚然。再看董阴阳也不得瑟了,一样是面如土色,哆哆嗦嗦从怀中掏出辟邪的墨斗护在胸前,等了半响不见有异,方才松了口气,提上灯再往前一照,这一看不打紧,吓得他一口气提不住,热乎乎的一泡尿全给了裤裆。
2
董阴阳用火把照过去,见墓门后一条黑蟒,伏在地上,头大如斗,粗同米缸,身上溜光水滑,透着股阴森之气,让人不寒而栗。董阴阳口中惊呼声“蟒仙”,当时就吓尿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关东山人迹罕至,与尘世隔绝,一处山窝子可能千百年也无人打扰,最适合灵物修炼,其中又以“胡黄常蟒”四家为首,也就是狐狸、黄鼠狼子、长虫、蟒蛇,在关外信者极众,常以木板做成牌位,写上仙名,尊称为太爷、太奶,摆在家中供奉,也有专门供奉的堂口。但是打猎的靠山吃山,从来不信这套,再加上大腮帮子是在二仙观出生长大的,对其中的门道比常人看得更透,当下伸手拨开挡在面前的董阴阳,端起鸟铳对准黑蟒就要搂动扳机,却见那条黑蟒伏在墓室中一动不动,片刻之后定睛再看,身下黑血凝固,已然死去多时。大腮帮子捡起董阴阳掉在地上的火把靠近黑蟒,前前后后照了一番,发现其双眼及头顶被鸟铳打得血肉模糊,但血水尚未完全凝干。他这才恍然大悟,在大宅中遇上的那个黑脸大汉,原来正是这条黑蟒。自己掉入山涧,元神出窍进了古墓,黑蟒诱他吃梨,皆因“梨”与“离”字同音,吃下这个梨,元神就让黑蟒吃了。他往外一跑就还魂入窍了,黑蟒紧追不舍,前两枪所打的红灯是黑蟒的双眼,第三枪多半打中了黑蟒的“内丹”,多亏三眼鸟铳里装满了火药,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此处,大腮帮子越发疑惑,把手伸进蟒头上下一番摸索,触手之处,圆滑坚硬,竟给他抠出个鸡蛋大小的珠子,擦去血污也不见光泽。董阴阳在一旁看个满眼,立时直起身子,收敛起刚才的窘态,干咳了两声,低声对大腮帮子说:“白蟒丹定风、黑蟒丹解毒,这东西看似平常,却也难得一见,你先收好了,等咱出去再合计咋分。”说完提灯挤入墓门。大腮帮子被这董阴阳一打岔,也就不再去想黑蟒的事了,与塔什哈、山狗子跟在董阴阳身后进了墓室,借着火把光亮四下里一看,见整个墓室天圆地方,周围石壁上彩绘班驳,似是星斗图案,当中摆放着一口大棺材,棺头朝东,棺尾向西,棺上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董阴阳围着棺材转了几圈,伸手抹去棺材上的积灰,想找下手的地方,却见金光晃动,抹去灰尘之处在灯光火把下熠熠生辉。四个人瞪大了眼,以为是一口黄金棺材,那可要值老鼻子钱了!董阴阳手指摸在金棺上,抖得如同弹弦子,口中哈喇子淌下半尺多长,山狗子恨不得直接扑上去咬块下来,大腮帮子和老疙瘩也看直了眼。四个人七手八脚将灰尘抹掉,原来并非金棺,而是一口大石棺,底部密凿树海,上覆金箱,浑然一体,金光灿然。石棺四周还各有一双神目,显得阴冷怪诞,棺盖上则是一幅红色血月的图案。
在大腮帮子、山狗子、塔什哈看来,纵然不是整个的金棺,上边这一层金箔也了不得,抠下来可以换不少钱,当成局底绰绰有余。只有董阴阳觉得蹊跷,吃扒坟盗墓这碗饭的,见过的棺材不计其数,虽然大多是穷人的三寸板薄皮匣子,达官显贵的棺材可也没少挖,上等棺椁皆有彩绘,无非就是祥鸟瑞兽、福字莲花,或为墓主生平事迹,可从没见过万木峥嵘的树海图案,上边还有一层金箔,这仅仅是为了摆阔?还是真有这么一片黄金树海?他挤着眉头,歪着个脑袋端详了半天,又绕棺材连转了好几圈,始终不得要领,想不出个所以然。大腮帮子他们仨,原本是山中猎户,都记起老辈儿人讲过,“深山中有个巨大无比的宝藏,无边无际的树海皆为黄金”,这个传说一代又一代传了不下千百年,不过没什么人信,就当个古经来听,因为没人见过,何况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多黄金,森林更不会变成金子。古墓石棺上的图案,或许正是源于那个传说,可能墓主是个财迷,做梦去过那个宝藏,临死之前便让人把黄金树海刻在棺材上。董阴阳听大腮帮子等人这么一说,他也点了点头,看来没必要将此事当真,墓门上画了插翅的猛虎,古代称之为飞熊,又何曾存在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