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主角,他的行为和想法,都很高尚。他想要帮助别人,他不怕困难。他都是很高尚很高尚的行为。那个报纸上说的那个词……哦!对了!叫理想主义!这个主角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张金福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了。
“他很高尚,所以驱动他做这些事儿。但是吧,如果你把这个人写成在中国这片土地上的汉子。尤其是一个农村出来的汉子。我个人觉得,他的动机不是高尚。是恨!是无边无际的恨!是半夜睡不着握着柴刀双手发抖的恨!”
“是对胸口一团火在烧,怎么都熄灭不下去的恨!他恨那些狼群。他恨没有灯光的黑夜。他恨骗人的巫医。他恨愚昧,恨值不了的疾病。他更恨旧世界的吃人。他恨,所以他才要烧起来。把骨头都当柴火一样烧起来。”
陕北的汉子面沉如水却胸有惊雷。也许他的这些话从来都没有和别人说过。或许他自己都想不到。如果不是看了海明威的书,如果不是和海明威深谈。他也许一辈子都不能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想法是什么。
爱一个新世界的背面,是对那个旧世界无边无际的恨。
这个恨可以跨过雪山、渡过大江、穿过丘陵、越过险滩。只为了来到这个旧世界的最黑暗处,以自己为火,将其烧死。
这滔天的恨意,犹如实至。没有这恨意,便没有反过来的爱意。
高尚的主角,硬汉的主角,理想主义者的主角。这不是张金福可以带入的角色。如张金福所说,这样的角色他没有根。
海明威微微张嘴道:“生长于仇恨的土地,但是最后开出爱与和平的花?”
“老海,你文采好。我就是这意思。”张金福猛的点头。自从刚才的话说出来,他就感觉脑海中一根筋通了,他快速的说道:“我说的是这个意思,还有另外一点一。那就是种花的都知道,这花的种子种下去了。你也要浇水施肥。”
“我说你里面人物没有根,说的也是这个。他没人浇水施肥啊!就算是他浑身是铁,他能打几个钉子啊?你看,我前天去领物资,那物资处的姑娘心疼咱走遍附近的大山。她拿了一双自家的胶鞋给我。”
“昨天招待你,给你做槐花炒鸡蛋。槐花我能摘,但是鸡蛋我哪有啊。我又不养鸡。四个鸡蛋都是村里老乡给的。”
“你说我就在部队里学习了一些文化课,哪能就当上赤脚医生啊。这是组织上培养的。”
张金福细细的数道:“这些你在书里都没提。你书里的主角很厉害,很理想主义者。但是不接地气,没有根。是个空谈的理想主义者。他的强硬就和当年村里的流氓一样,穷耍横。他心还不够强。”
张金福一口气把自己要说的都说完了。海明威听完,脸上一阵变色。小王和张金福都紧张的盯着他。不知道他会怎样。会生气吗?
他可是世界级的大作家啊。被一个中国的农民医生批评他不会写书?这岂不是在羞辱他?
……
现在,日本高层咖啡厅。
渡边拿着咖啡的手都在颤抖,他紧张的问:“那位张金福真的这么说了?”
作为一名老编辑,渡边可不敢对海明威这样的大作家有任何的批评和意见或建议。除非他犯了非常明显的语法错误,自己可能会打电话和他聊一聊,是不是要修订之类的。但是内容,自己肯定是不敢改,更不敢否定的。
海明威抽了口烟斗,笑到:“是的。”
“那您?”
……
“哈哈哈。”窑洞前的海明威突然放声大笑,他把张金福手上拿着的草稿都收了回来。
“我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我突然明白了!”
“老海,你不生气?”张金福陪着小心,他觉得自己刚刚是不是说多了?
海明威摇摇头:“不生气。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创作之前已经陷入到了一种瓶颈,而我却不自知。”
“我喜欢写孤胆英雄的故事,我喜欢写面临最危险的条件也迎难而上的硬汉故事。”
海明威快速踱步,快速说话:“我的创作脱不开个体尊严、英雄主义、个体对社会的抗争、战争的虚无等等。”
“但是张金福,你说的对。对旧世界的恨,开出对新世界的爱。这朵花开,要有阳光,有露水,有肥料。哪怕仅仅是微乎其微,它也要有!它从来都不是孤立的。”
“它扎根在旧世界。哪怕旧世界是废土,地下依旧蕴养供这朵花盛开的养料。哪怕只有那么一点,那也是它们对新世界的美好渴望。哪怕旧世界满目疮痍!”
“我想到了!”海明威掏出笔记本,拿出钢笔,他挥毫泼墨。
《良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