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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丧钟葬旧日炭火映新途(第2页)

吴灼撑着油纸伞,默默陪在他身侧。她将伞面更多地倾向哥哥,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便被冰冷的雨水浸透,寒意刺骨,她却浑然不觉。她的目光始终落在吴道时紧绷的侧脸上,看着他下颌线如刀削般冷硬,看着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看着他湿透的肩线,看着他垂在身侧指节发白的手。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伤像这漫天雨水一样包裹着她,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哥……”她张了张嘴,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

吴道时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他只是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小到几乎看不见。此刻,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安慰徒劳,倾诉无力,唯有这沉默的陪伴,是他们对父亲最后的告别,也是他们彼此之间唯一的支撑。

时间在雨水中仿佛凝固了。天地间一片灰蒙,远处的西山轮廓模糊,近处的松柏在雨中低垂着头。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场无尽的雨中一同哀悼。

他的难过就像眼前这场下不完的雨,表面上沉默无声,只是冰冷地、持续地落下,浸透一切,无处可逃。外人只见他军统站长的冷峻与刚强,只见他操持葬礼的井井有条,唯有她,此刻离得这样近,才能感受到那无声雨幕下,弥漫在他周身、几乎令人窒息的悲恸与孤寂。这难过,不似母亲那般可以嚎啕宣泄,而是深沉内敛,渗入骨髓,化为一片无边无际、永无止境的潮湿与阴冷,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笼罩其中,看不到放晴的尽头。

雨水彻底打湿了他们的孝服,寒冷彻骨。但比雨水更冷的,是失去至亲后那弥漫在心底的无边孤寂,以及在这孤寂中,因仇恨和责任而悄然滋生的、更为冷硬的东西。

他们的悲伤,是一场更为漫长、更为寂静、也更为绝望的??雨殤??。

她仿佛能看见,他正独自站在他那片无边无际的雨幕中央,任由悲伤的雨水冲刷,却也将这雨水,一点点凝结成冰,铸成铠甲。

良久,久到吴灼几乎以为哥哥会永远站成一座雨中的碑时,他终于极缓极缓地转过身来。雨水顺着他额前湿透的发丝滴落,他看向她,目光穿过雨帘,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刚才那几乎凝滞的悲伤从未存在过。

“走吧。”他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雨水浸泡过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他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了她的手臂,传递过来一股支撑的力量。

吴灼点了点头,借着他的力道,迈动了几乎冻僵的双腿。

兄妹二人共撑着一把黑伞,缓缓转身,离开了那座新坟。

雨依旧在下,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它浸透了泥土,浸透了衣衫,也浸透了往后每一个没有父亲的日子。而这雨中的沉默,诉说着离别,也预示着,从此以后,风雨同舟的,只剩下他们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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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的喧嚣终于散去,什锦花园十一号吴公馆重归沉寂,只余下雨水敲打屋檐的单调声响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香烛余味。宾客的车马俱已离去,唯有宋元哲一家的座驾还静静停在门廊下。

书房内,炉火驱散了些许寒意,但气氛依旧凝重得化不开。吴道时已换下湿透的孝服,穿着一件深色的长衫,双眼布满血丝,却强撑着精神。张佩如由吴灼和一位老嬷嬷搀扶着,坐在一张扶手椅里,面色惨白,眼神空洞,仿佛仍未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来。吴灼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棉袍,默默立在母亲身侧,低垂着眼帘,脸色比身上的衣服还要白上几分。

宋元哲与夫人坐在对面,副军长佟麟阁静立一旁。宋华卓、宋华铮两兄弟则恭敬地站在父母身后。宋华卓的目光不时担忧地望向吴灼,却碍于场合,无法上前。

仆人奉上热茶,白瓷杯盏中的热气袅袅升起,却驱不散满室的悲凉。

宋元哲轻轻放下茶杯,打破了沉默。他看向吴道时和张佩如,声音低沉而充满诚意,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与厚重:“道时世侄,佩如夫人,请节哀,万万保重身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憔悴的吴灼,继续道,““今日玉帅仙逝,山河同悲。我宋元哲与玉帅虽曾各为其主,但玉帅的为人风骨,哲元素来敬重。如今府上遭此大难,我心甚痛。”

他语气一转,切入正题,态度庄重而体贴:“今日留下,除表达哀思之外,还有一事需与世侄和夫人商议。原定于新年元日的订婚之喜,眼下府上孝期在身,人伦为大,礼不可废。我与内子的意思是,此事暂且延后,待玉帅丧期满后,再择佳期,不知世侄与夫人意下如何?”

他特意强调“延后”而非其他,语气诚恳,毫无犹豫或试探之意,充分表达了对吴家的尊重和对婚约的重视。

吴道时闻言,立即起身,向宋元哲深深一揖。他虽年轻,但此刻作为吴家新任家主,举止沉稳有度,言辞得体:

“宋军长、夫人深明大义,体恤晚辈家门不幸,道时代母亲及舍妹,感激不尽。”他直起身,目光坚定,“先父新丧,为人子女,守孝尽哀乃天经地义。灼灼与云笙的婚事,承蒙军长与夫人不弃,待叁年守制期满,道时必当遵循母亲之意,再与军长、夫人商议后续,定不负今日之约。”

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给出了明确的承诺“叁年后必再议”,稳住了宋家之心。

张佩如在一旁默默垂泪,听到儿子这番话,微微点了点头,用绢帕按了按眼角,声音哽咽道:“多谢…多谢宋军长、夫人体谅……”

吴灼低垂着头,对于“延期”的提议,她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仿佛听到的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巨大的丧父之痛和病后的虚弱,似乎已经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和情绪,让她对未来的安排变得麻木。

一旁的宋华卓,在听到吴道时明确给出“延期”而非“取消”的承诺时,心中微微一怔,随即才感到一阵复杂的释然。

宋家数月前才因长子阵亡、举家守孝而推迟过婚期,如今吴家又逢大丧,再次提出延期,这接二连叁的变故,让这门亲事显得愈发坎坷,也让他所处的境地更加微妙难言。

因此,吴道时此刻口中吐出的“延期”二字,在他听来,分量重于千斤。他深知守孝延期的必要,也一直担忧此事会节外生枝。

以他对吴道时的了解,这位素来对妹妹有着超乎寻常保护欲、甚至隐约流露出某种不容他人觊觎之意的兄长,在此刻家族剧变、情感脆弱的关口,竟如此通情达理地应允了延期,而非借机彻底斩断这门亲事,这着实让他有些意外。

他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反常的克制背后,或许正藏着吴道时更为深沉的算计——在家族风雨飘摇之际,维持一个看似稳定的婚约,既是对外展示吴家尚有盟友的姿态,也是将吴灼暂时置于宋家未婚妻这层保护色下的权宜之计。

他看向吴灼,见她苍白的面容在重孝的映衬下更显脆弱,眼神中充满了疲惫与隐忍。他立刻明白了吴道时此举的用意——在巨大的家族责任和潜在危机面前,个人的情感纠葛必须暂时让位。

想到此节,阵阵酸楚便如这冰冷的雨水般,浸透了他的心肺。他此刻的如履薄冰,既是为家族关系、为这门亲事的前景,更是为风雨中那个他珍视却难以即刻呵护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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