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时值六月,夏已入末。夜里的山中还是有几分寒意的,只是对于身怀修为,又有强大魔躯护体的楚宁而言,这样的寒意并不碍事。但余三两还是执意在工坊门口点燃了一处篝火,然后才架起了一个小桌板,与楚宁一道用餐。“祖师爷爷,你尝尝,合胃口不?”刚刚坐下,余三两便热情的招呼道。既然答应留下来用餐,楚宁自然也就不打算扫了对方兴致,点了点头就依言捻起一块鱼肉放在嘴里尝了尝。下一刻,他顿时眼前一亮,嘴角不可抑制的上扬,露出了享受之色。这鱼肉外焦里嫩,所放的佐料虽然不重,但却恰到好处,增味的同时也保留了鱼肉本来的鲜美,可以说完全符合楚宁的胃口,他不由得又捻起一块,再次品尝。而这样的表现,已经说明了一切,自然无需他再做评价。看见这一幕的老人脸上也露出了孩子般真诚的笑容:“我还记得祖师爷爷就是喜欢这种口味,这些年一直没丢这份手艺,就是想着等再见到祖师爷爷,做给祖师爷爷吃。”“看来我也没老糊涂到什么都不记得。”楚宁一愣,不由得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抬头错愕的看着老者。之前他是觉得,对方是因为桃花的关系,将他认作了桃花的同辈,可此刻听他所言,好似还真有这么一个祖师爷爷?楚宁一时也摸不清楚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说余三两又犯了病,自己臆想出来了个祖师爷。“你之前在何处见过那位……咳咳,见过我?”出于好奇楚宁出言问道。“得有二十来年了吧,那时我记得还是家妮子刚出生呢。”余三两煞有介事的嘀咕道。“不过具体多久,我也记不得了,我这些年脑子一天比一天糊涂,就说刚刚吧,师祖爷爷明明最擅长的就是墨甲之道,我却还在担心师祖爷爷会修不好那些小玩意。”“还是看了师祖爷爷的手段后,我才记起来。”楚宁听得眉头紧皱,这余三两越说越玄乎,就好像自己真的认识他一般。“对了,师祖爷爷,你这次回来,是不是要帮我干掉薛南夜那混蛋,好挽救龙铮山于水火!?”就在这时余三两又忽然凑了上来,一脸期待的望向楚宁问道。楚宁愣了愣,看着眼前这张写满希冀的脸,忽然意识到这家伙大抵是想那山主之位想得到了失心疯的地步,才会将自己臆想成一位曾经见过的师祖,期盼自己能帮他扳倒薛南夜。否则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事情,他认得一位师祖,口味与擅长之事都与自己吻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用自己的形象去反推了那位臆想中的师祖。这种基于现实在自己脑海中构筑出幻想,并且将之信以为真的情况,在臆想症的病例中并不少见。想到这里,他倒是有些同情眼前的老人。一念成执,画地为牢。“这事不急,以后再说。”楚宁确信了余三两就是癔症之后,倒也知道与这种病患做争执只会加深对方的病情,只能顺着他的话说道。而余三两显然对楚宁这个师祖爷爷万分恭顺,闻言之后也未争辩,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嗯,都听师祖爷爷的。”那模样,像极了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楚宁一愣,觉察到自己忽然泛起的这个念头有些过于无稽了一些,他摇了摇头,将这样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师祖爷爷,你再尝尝这牛肉。”余三两却在这时继续热情的招呼道。楚宁倒也不拒绝,将剩下的牛肉与花生米都尝了尝。要说这余三两做的饭,不见得多么好吃,但确实极合楚宁胃口,楚宁也并不吝惜溢美之词,直听得余三两笑成了一朵老雏菊。只是到了要喝酒的时候,楚宁却摆了摆手。余三两的脸色尴尬,嘀咕一句:“老糊涂了,忘了师祖爷爷几乎不饮酒的。”“嘿嘿,每次喝酒,三两的酒壶饮下一口,还剩三两。”楚宁听不太懂他在嘀咕些什么,全当是他癔症发作后的胡言乱语,而这时,桃花也被这香气吸引,从楚宁的怀里探出了头。徐醇娘之前与楚宁说起过,自从昨日之事后,桃花就变得有些嗜睡,见它醒来,楚宁宠溺的摸了摸它的脑袋,然后捻起一块鱼肉放到了它的嘴边,小家伙嗅着香味顿时双眼放光,双手抱着鱼肉,大快朵颐起来。“桃花师祖也和以前一样,喜欢吃这煎鱼。”余三两看着这一幕,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一抹真切的笑容。这一刻,他没了之前那般心心念念想着山主之位时的疯癫,浑浊的眼中光芒明亮。楚宁心头一动,鬼使神差的问了句:“你就没想好好治治你的病?”“我的病?”余三两一愣,脸上的神情警觉,身子紧绷,明显有了几分抗拒的味道。楚宁也反应了过来,余三两这般疯疯癫癫的状况显然不是他到来时才有的,恐怕很久之前就有了类似的苗头,而这种癔症病患往往最忌讳的就是别人说他有病。,!这无疑是在冲击他们臆想出来的那个,自认为是真实的世界。楚宁意识到了这一点,赶忙换了说法:“我的意思你不是说你自己脑子越来越糊涂吗?”“你就没想过医治一下?”果然听到这样的解释,余三两眼中顿时散去大半,他重新坐了回去,苦笑着解释道:“我这个是老毛病了,记性不好,有些事时而记得时而又会忘记,脑子里就好像灌了铅一样,重得发疼……”“好多年了,治不好的。”“试试总归无碍,你不相信我?”楚宁见他并无反感,便趁热打铁的提议道。怀里的桃花也在这时仿佛听懂了二人的对话,抬起头,叫唤了一声:“吱吱。”余三两愣了愣,抬头看去,却见楚宁与桃花正直勾勾的望着他,神情还带着几分严肃。那一瞬间,老人的心头咯噔一声,眼眶骤然泛红。他就像是一个被人丢弃在角落中遗忘的孩子,终于等来了长辈的关心,他强忍着眼眶中的泪水,笑了起来:“既然二位师祖都发话了,三两自然从命。”……吃过饭后,楚宁给余三两把了把脉,脉象艰涩如刀刮竹,是典型的阴血亏虚,脉道失充之相,在癔症患者中很常见,但不应如此严重,楚宁暗按猜测应当是心结所致,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将其因为癔症带来的身体上的损伤尽可能修复。至于心结所致,能否解开,就只能看余三两自己的造化了。幸运的是,出于对楚宁师祖爷爷这层身份的信任,余三两表现得很是配合,楚宁自觉此事也不能操之过急,想着回去根据脉象开出药方,给对方服用后看看成效,再做打算。而后他也想起了今日来此的正事,回到了锻造台开始忙活起来,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工坊中照明所用的灵灯都已损坏,整个过程中,余三两都端着烛台恭恭敬敬的在一旁给楚宁照明,弄得楚宁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可他虽有心拒绝,但余三两却极为坚持,楚宁也只能由他如此。待到做完正事,已经时过亥时,可即便如此,余三两还是在楚宁离开时坚持送出来二里地,方才一步三回头的折返回去。楚宁目送着老人走远后,这才带着桃花顺着山道往自己的住处走去。……虽然与余三两相识不过四五个时辰的时间,楚宁的心底却还是不免有些感慨。尤其是当老人表现出像孩子一般脆弱又敏感的情绪时,楚宁终究还是免不了生出些恻隐之心。试着给他熬些药试试效果,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他这样想着,又在脑中回忆起了余三两的脉象,心底衡量着应该据此开出怎样的药方最为合适。“以桃仁、红花、赤芍、川芎熬成药汤,可以化淤通脉……”“但他此乃积郁成疾,病灶极深,还得配以当归、生地,养血活气……”楚宁想着这些,不觉间已经走到了弟子居住的地界,周遭成片房屋排立,大多数的龙铮山弟子都居住在这些房屋中。只是此刻这片地界一片静默,并无半点声响,他有些奇怪。按照徐醇娘的说法,在龙铮山脚下驻防的弟子,十日一轮换,今日午晌荣通一行就去了山下换防,按时间算起来此刻也应该到了轮换的弟子回来的时间,可此刻四周静默,并不像有人居住的样子。念及此处,楚宁不由得加快了步伐,很快就来到了徐醇娘的住处。二人的小院挨得极近,楚宁要回到自己的住处,也必然会经过此地。小院中还亮着烛火,隐约可见徐醇娘蹲在门口的灵田前忙碌的身影,楚宁暗暗松了口气——若是山脚出了什么问题,山上不可能一点消息都收不到,能看见徐醇娘还在这里忙活,就说明并无大事。“醇娘。”楚宁走了上去。“嗯?楚宁你回来啦?怎么这么晚?”徐醇娘回头望去,面色惊喜。“工坊里许多物件都是损坏的,修复那些物件花去了不少时间。”楚宁解释道。“你这么厉害,我听说那些玩意都很复杂的,之前坏了之后,师尊也找人来看过,可寻常工匠根本鼓捣不来,偶尔有懂行的墨甲师,看了也直摇头。”徐醇娘对此颇有惊讶。“我平日里恰巧过相关的书,所以会一些。”楚宁说罢,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问题:“我刚刚路过居住区时,一个人影都没看到,不是说今日换防吗?为什么没见有弟子回来?”“换防通常在前半夜,等交接完毕,在回到山上,就是后半夜了,别担心,若是山下真有什么麻烦,会用狼烟通知的。”徐醇娘似乎猜到楚宁的担忧,笑着解释道。得到这样回答的楚宁也放下了心来,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对了,天天呢?”提及那个小家伙徐醇娘的脸色也是一黯,朝着院中撇了撇嘴:“躲在树上的房子里,已经一整天没露头了。”“师尊说,作为松鼠丢了腿,其打击就好比男人进了宫,没有个十天半个月,估摸着缓不过来。”徐醇娘这般言道。,!楚宁的脸色一黑,这样的比喻确实很有薛南夜的风格。他摇了摇头对徐醇娘道了句:“我去看看它。”旋即便推开了院门走了进去。徐醇娘的院中种着三棵树,每棵树上都挂着三四座小木屋,供那些来寻她玩耍的小松鼠歇息。楚宁在那时四下看了看,很快就在一座小木屋中找到了那个蹲坐在角落里的身影。“天天?”他尝试着唤了一声,可背对着他的小家伙却并无反应。“脾气还挺倔,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龙铮山各个都是属驴的。”楚宁感叹了一句,旋即拍了拍自己的肩头:“桃花,干活了!”……很快,在屋外灵田中摆弄着灵植的徐醇娘就听见了院中传来了几声天天的大叫声。她心头一惊,暗道莫不是楚宁操之过急,惹恼了小家伙。天天的情况很不稳定,逼得太紧可不是什么好事,想到这里,她也顾不得手上的工作,放下手里的灵植后,就快步走向了院中。入目的景象却让她直接呆立在了原地——小院中,天天正笨拙的尝试着在地面行走,而它那本该空荡荡的右后腿处,竟多出一条黑色墨甲义肢。她顿时明白楚宁今日为何要特意去上一趟墨甲工坊了。这其实是一件很难得事情。墨甲的制造本就复杂,更何况还是义肢这种万分精细的活。她从未想过楚宁竟然会为了一只松鼠这般上心……“你给天天做的?”虽然答案已经很明显,但她还是问出了这样一句。“嗯,不过还不算成品,我之前做的墨甲义肢都是人类使用的,这种还是头一次,我得先拿回来让它试试,看看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楚宁解释道。“已经很好了。”徐醇娘蹲下了身子,望着满脸兴奋的在地上尝试着行走与跳跃的天天,这样说道。楚宁也在这时蹲了下来,指着天天,认真的说道:“其实还有很多需要改进的地方,你看啊,首先义肢明显比正常的腿要长一点,平日里倒还好,可松鼠是在树上攀爬觅食,跳跃是它们极为重要的生存技能,两条腿长度不一致,跳跃时就可能摔倒或者无法抵达既定目标,这其实是危险的。”“还有后足骨的链接也不对,完全不符合松鼠的发力习惯,还有……”楚宁素来如此,在聊到自己感兴趣的事情时,近乎本能的开始滔滔不绝起来。丝毫没有注意到,那时少女的目光渐渐偏移,落在了他的侧脸。就这么看了许久,方才喃喃又道了句:“真的很好了……”:()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