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时川的敌意来得莫名其妙,她不能让她“裴小娘子”的身份被任何可能的威胁撬动。
观弥一捏掌,追上谢时川,“兄长让我告诉云麾将军,监察使已入城,我不便近身,有劳谢将军转达。”
谢时川顿下步子,并不意外,“大将军三日前得密报,日夜兼程至此,就是为赶在监察使抵达前见到陆澄。”
他回首,黑黑的眼珠里有一丝光亮,示意观弥看向圆阵的对侧。
啸潜营入口的方向刮来一团雪尘,拔地而起,浑浑扑来;低哑的声音又一次质问那道满目疮痍的身影,只是这一次,有另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盖过了场上的一切,包括只有陆澄才听得见的那声“爹爹”——
“陆侯且慢!”
谢时川急促道:“小娘子若有心相助,随我来!”
远处,一道熟悉的身影下马,玄色衣袂在风里像一团藻,惊惶地朝陆澄奔去。裴同衣刚脱下披风,被石霄青横臂拦住。
“咳。”
男子惊神,乌眸盈盈,垂首低目,敛去波澜,抱拳道:“末将见过大将军。”
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王晋禾的那句:“在下监察使王晋禾,拜见陆侯!”
血迹斑驳的两根木杖竖直朝天,终是不再落下。
圆领宽袍的监察使快步走至刑凳前,悲道:“久闻陆侯治军严明,可又何故待下如此?”
陆澄已脱力,左颊贴在凳上,像是一条搁浅的血鱼,吐纳缓慢而艰难,带着抽动的呻吟,近乎气道里一丝丝微弱的哨音。
王晋禾脱下大氅,覆到陆澄身上,“云麾将军纵有错失,陆侯也不该先动刑啊……”
“王大人此言差矣,”陆归明亦走近了几步,“臣听君令,君令臣行,我是臣,陆澄亦然,无诏,臣不能对臣动刑。”
他压了压裴同衣的右肩,停在陆澄面前。
“此为……父训子。”
父训子。
这几字笃定而坚决,观弥在陆澄抬眸刹那读懂了众人的悲凄。
大隐寺有戒规,削发入门前,要焚舍去所有身外之物,断了尘世的眷念。观此仪式是观弥儿时为数不多的消遣之一,只因那些看似道心不移的人,总在热流熏眼的某刻落泪,将金箔磨粉、玉石堕碎藏入绢帕的也有。
一退再退,最终为了留下,甚至不再求一个“全”。
陆澄自然同金镯玉珰不同,可今日这一场鲜血淋漓,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朝廷要审陆澄,后梁又有律令,无天子诏不得处官职五品及上的臣死刑,陆归明以“家法”之名将待审之臣打得半死不活,若又移到旁人手中断了气,便说不清了。
观弥能想到此处,王晋禾自然也能。
他阴沉着脸,唤来衣青圭色的中年郎,“下官听闻岐北冬日苦寒,来时恐风寒扰身,故带了一郎中随行。”
“不想正遇见陆侯训子,”他顿了顿,“这郎中姓吴,曾为御医,医术高明,下官身子骨尚挺,便留与云麾将军。”
语毕,王晋禾抬臂以止他人言语,冷道:“军中笔官何在?待吴郎中为云麾将军诊治后,务必将今日之事记下,以免日后生出祸端。”
陆归明道:“虽家私不宜见公,我替犬子谢过王大人。”
“陆侯教子,下官自然无权干涉,可您也说了,‘陆澄亦是臣’,那下官作为监察使,是有权代陛下探问臣工的。”王晋禾背过身,“吴郎中,云麾将军因何而伤、伤重几何,如实记载。”
谢时川低声道:“原想着监察使若要带走陆澄,你以近侍的身份跟去照料,与我们有个内应;现下他要留在此地养伤,倒好办了许多,只是不知那吴郎中底细,就怕有人存心暗害。”
观弥听懂他话中之意,轻轻抚上发间的素簪,视线追着那吴郎中的身影,心里已经有了打算。
“我与裴同衣皆处翼威行伍之间,不好近身,小娘子慧质兰心,有时倒是一把深藏不露的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