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裳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墨镜,她看不到阮春桂的眼睛,但她的脸上肌肉紧绷,写满了深深的恨意。这时阮春桂扭头大声问她:“你看什么看!你姆妈也是帮凶!”
“帮凶!”
她说完起身要向海里跳,她说:“我告诉你我怎么逃出去的!我告诉你!”她那么激动,林在堂起身紧紧抱着她。她瞬间又安静下来,说:“逗你们的。我才不会跳下去。这里的海水多脏啊。”
吴裳看了眼海水。
他们快要靠岸了,远村的海岸线干净蜿蜒,海水清澈湛蓝,并不脏。但她又知道阮春桂说的是什么。
快艇艇长好不容易熬到把他们几个人送上岸,在对讲机里说:“富人都这么疯癫吗?太可怕了。”
他们站在岸边,看到了一个“半阴半阳”的远村。
这分界线很明显。
靠近海边的那里,经过了开发,干净、清新,铺就了一条好看的鹅卵石路;靠向山的一侧,是墨绿色的荒芜。虽然隔得很远,依稀能感觉到里面的阴冷气息。是在有人旅行探险发现远村后,开发了这样一个地方。在海边度假,在山边探险。
竟然有人来。
林在堂问阮春桂:“你之前来过吗?”
“没有,我跟你爷爷每次在上海见。”阮春桂说:“谁要来这里呢?这地方多脏啊。”她又用了“脏”这个字。
“你好些了吗?”林在堂又问。
“好了。”
“确定吗?”林在堂有些担心阮春桂。他知道姆妈一直以来是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疯癫劲头在身上的,但今天她说要跳海演示她是如何逃出这里的,着实吓到了林在堂。
他好像也一瞬间了解了阮春桂的内心深处的痛楚和恨意。阮春桂从不对他说远村的事,她认为那是她的耻辱。事实上她不希望任何人知道她来自远村,她总是自己编排身世。
“能有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了,还能被抓走不成?”阮春桂说完率先向里走。她手机里记着林显祖给她的地址,这地址不像她儿时那样写着山前几排或是海边靠里,现在写着“山院”、“海阁”这种在阮春桂看来叽里呱啦没用的字。还好有一张图,能指示她怎么走。
原本远村的房屋也是破旧不堪,被海水海风腐蚀得厉害,漏风漏雨。台风来的时候,屋顶被掀开,那是一年都要见到很多次的事。远村这地方人命也不值钱、出海的人时常回不来,留守的人天灾人祸也会死。就是这么一个地方。
那些破房子拆了再建很容易。
所以靠海这一侧,盖起了小洋楼。
每栋洋楼前面都有年轻人在晒太阳,距离海边很近的沙滩上,建了足球场,小孩子在上面踢足球。欢笑声一直飞到海边、天上。
这令阮春桂恍惚。
这还是那个阮村吗?那个破败的、将死的,到处都是腐烂味道的远村吗?
她继续向前走,向上走,熟悉的感觉向她袭来。这条通往阮香玉外婆家里的路,她儿时一遍遍地走啊!那时她饿着肚子,一次次去找阮香玉。她从口袋里拿出藏好的吃的塞到她手里就向外跑。她舅舅在身后骂她野丫头,她外婆说:“她这么小,你圈着她干什么?”
她们一股脑跑到山上,蚊虫在他们身边飞舞着,有时还会有蛇。阮春桂顾不得那么多,狼吞虎咽地吞吃着,吃完了咽下去,因为嚼得不够细,东西堵在嗓子眼,下咽的时候她往往需要翻个白眼。
接着就是一天的时光。虽然年纪小,但是要劳作的。先是在山上找干木柴,拿到家里去生火用。接着去赶海,捡回的东西可以充饥。远村人已经不爱吃海物了,他们看见海物会恶心。他们喜欢吃大米、白面、鸡蛋、鸡鸭、猪肉,但那些东西他们这里少有,要等船来的时候,买上一点点,打个牙祭。
那时阮春桂最期盼叶姨来。
美丽的、孱弱的叶姨,从那艘船上下来。每次都穿得干干净净,但面容憔悴。她的胳膊上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每次都有吃的。叶姨怕家里人多她们吃不到,会提前约定一个她回来的时间,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她回来的那天,她们早早等在山上、或者岸边,见到她下船,她们就冲上去。叶姨把她们带到没有人的东西,先给她们一些吃的,再让她们藏起一些吃的,然后才缓缓向回走。
叶姨的哥哥总该骂她扫把星,说温州大户那边来人找他们要人,是他自己跪啊求啊,他们才会放过他。
“这都多少年的事了?”叶姨总是这样说:“我为何要去温州?不是你背着姆妈卖了我吗?把姆妈气病了。”
她的哥哥就不会再做声。
她的哥哥现在害怕妹妹,无论怎样,妹妹回来能带回口吃的,留下几块钱,够他们活一些时日。
这些事情阮春桂全都想起来了。
果然,他们最后停在了阮家原址的门口。他们伸手叩门,里头有个管家样的年轻人来应门,问他们找谁?
“林显祖先生、叶曼文女士。”林在堂说。
“他们在睡觉。你们要等会儿了。”管家说:“他们最近很嗜睡,说这里的阳光好,适合睡觉。”
林在堂点点头,坐在院子里搭建的茶座上。阮春桂也坐下去,她在四处张望,怕哪里突然蹿出阮香玉那个后来变成魔鬼的小舅舅。接着她想起:那老不死的也早死了。她还怕什么呢?于是终于不再四处看。
吴裳并没坐下,她透过落地窗向里看,看到在诺大的客厅里,摆着两张摇椅:外婆一张,爷爷一张。他们的头都歪靠在椅背上,张着嘴睡觉。只要他们微微一动,摇椅就会动。他们一定很怕冷,吴裳听说人老了都怕冷,因为两个人都穿着一件外套、腿上搭着毛毯。
这迟暮的夕阳终于要落下去了。
光从他们脸上慢慢消失。起初是额头变暗,接着是眼睛、鼻翼,最后是一整张脸。吴裳就那么持久安静地看着。她不想打扰到他们,只想记住这么美好安宁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