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一月过去,时值三月,焕游笙与慕容遥决定辞别百花宫,启程游历四方。
临行之际,夏洪呈唤住了焕游笙:“游笙,有一事,我着人追查多年,幸得琉璃相助,方有眉目。我想,此事应让你知晓。”
“在世安降世的那日,西北战场之上,亦有一女婴呱呱坠地,她便是镇国将军与嫖驰将军的女儿。其时西北大捷,大启举国欢腾,长安城内百花竟在一夜间齐放。世人皆言,此二女乃并蒂双姝,将为大启带来福运。故我与先帝商议,为公主取名‘世安’,意为盛世平安;将军之女则赐名‘承恩’,愿她可承天地皇恩。”
焕游笙默默听着,这些在她身为朝臣时亦略有耳闻。
夏洪呈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来:“暗卫营的孩子,多半是遭遗弃的孤儿。但你不同。还记得你曾提及,你记事极早,犹记得一口枯井?这不合常理。若要遗弃婴孩,无非两种:一是盼他人收养,便会置于闹市、寺庙等易为人见之处;另一种则是欲置其于死地,或扼杀溺毙,或弃于猛兽出没的深山。断无一种,是将孩子放入枯井之中。”
“当年夏家之人发现你时,你已在长安街巷与乞儿为伍,线索难寻。也是近日百花宫探查确认,你原是被途经的商队于泾川县章村的一口枯井中发现,而后携至长安。入长安后,一月内辗转两户人家,终又被弃于广济街头。”
“而那商队发现你的那一年,正值镇国将军在连云堡与吐蕃血战中阵亡。原本坐镇后方的嫖驰将军闻讯,肝肠寸断,将刚满三岁的女儿托付给一名亲信斥候,命其护送回长安安置,自己则毅然奔赴前线。孰料军中有奸细尾随斥候,意图劫持薛承恩作为人质。斥候察觉后,情急之下只得将女婴藏匿于一口枯井之中,以身引开追兵。待他千辛万苦脱身赶回,枯井之中早已空空如也。”
“后来嫖驰将军虽率军反败为胜,终因伤势过重,失血而亡。其部下遍寻薛承恩不得,只得含泪奉两位将军灵柩班师回朝。彼时薛家人丁凋零,只剩几个未及弱冠的孩童,此事一耽搁,便再无音讯。”
言毕,她凝视焕游笙:“游笙,这个薛承恩,就是你。薛家满门忠烈,你是薛家的血脉。你可想,认祖归宗?”
然而听完这惊人身世,焕游笙神色并无太大波澜,只平静道:“多谢夫人为我费心探查,亦多谢夫人告知此事。或许将来某一日,我会回去看看,或许也会与他们相认。但这并不是我人生的主题。”
“如同我会回去看看公主是否践行了对夫人的承诺,看看在新皇与皇后的治下,大启是否如公主所想那般蒸蒸日上;或许会去渝州赎回扶南当年为几两当归当掉的玉衡佩,顺道探望刚刚回去剑门关的孙神医是否老当益壮;去曾经走过的地方见一见故人,也看一看这片锦绣山河;或许,有一天我也会回来陪伴夫人。”
夏洪呈仿佛早预料到她的回答,苍老的容颜露出欣慰之色:“其实我早已知晓,你主动抽身于朝堂之外,并非走投无路地逃离,亦非失去。而是你的心已获真正的大自在,故而你拥有一切。你无需倚仗任何人、任何事,便不会被其束缚。世间万物,亲缘也好,权位也罢,于你而言皆成生命的点缀,而非牢笼。如此甚好。若连你这般心性都不得自由,我想不出还有何人能得。”
她稍作停顿,然后轻笑了一声:“不过有一事果然不假,你与世安,确是大启福星。”
焕游笙含笑回应:“夫人亦不必画地为牢。待风声平息,大可四处游历。我是夫人心血所凝,若我是自由的,夫人亦是自由的。”
夏洪呈颔首:“我这一生,功过参半,终究无法相抵。唯独对你,我想,我或可自信一些。”
……
离开百花宫时,焕游笙与慕容遥只带走一辆轻便马车,以及一个自愿追随的梦远。
可能行至某处,梦远也不会再相随。
正是阳春三月,煦风和畅。
焕游笙望着茫茫天地间辛勤劳作的农人身影,忽然心生感慨:“扶南曾问我,与太傅究竟有何约定。直至今日,我方真正领悟太傅当日之言,也终于成为了太傅真正的学生。”
其实时间过去这么久,对于这个约定,慕容遥也猜出了七八分。
他翻开那本页角微卷的《逍遥游》,从中取出一片早已干枯的树叶,对着阳光细看,惊喜道:“阿笙,这片叶子从何而来?瞧这叶脉纹理,竟天然勾勒出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焕游笙不明所以,凑近细观,果然见金色阳光穿透枯叶,那叶脉纹路宛如一只展翅金凤,灵动非凡。
这片枯叶是什么来历来着?
她凝神回想——是在弘文馆某日散学后,世安公主在庭中拾得。
那时公主也是这般对着日光细看,随即展露欢颜,然后赠予了她。
而她,一直将其夹在这本最常翻阅的《逍遥游》中,随身携带,却从未在阳光下这般细看过。
一次次,与之错过。
直至今日方见真容。
焕游笙回过神来,望向慕容遥:“扶南,你的眼睛能看清了?”
慕容遥似也才恍然惊觉,闻言微怔,下意识四处望去:
“寒春渐好,探溪迟暖,点点青草。
邻闾相邀宴聚,堂前笑问,谁家翁媪?
闲步远山深杳,近田畴初茂。
最喜是,荒埂篱边,刈艾剜荠采芹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