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母女好生相伴,以免泉下孤单。」
走出小祠堂,门外细雨绵绵,银亮雨丝穿梭在梧桐枝叶间,簌簌细响,像是无数逝去的亲人朋友在耳边呢喃。
已是五月中旬,阊江的梅雨时节。
他撑着油纸伞走向前院,小厮赶紧去侧门吩咐套车,驱赶马车小碎步赶到正门。大门口坐着两尊汉白玉雕刻的狻猊,小厮见元璟正转过影壁,忙小跑过去替他撑伞。
出门时,门房正在驱赶坐在狻猊下的人。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男子,眉清目秀丶穿一身月白直裰,瞧着蛮好看的一个人,却在狻猊踩着的门墩下丶朝门内蜷缩着,像是被抽去脊骨一般丶窝窝囊囊一团,浑身淋得湿透也无知无觉。
元璟脚步蓦然一顿,侧头向那人瞥了一眼,然后神色如常地淡淡开口。
「梅雨天一个人喝酒太闷,这位小兄弟相逢即是有缘,拿套干衣服给他换上,随我出去喝酒。」
第163章释怀
元璟与青年男子乘车前往飞花楼,分花拂柳走进最隐秘的小院,反身闩上院门的瞬间,元璟看着青年男子,眼圈一红险些落泪:「给我跪下。」
原本站得笔直的青年男子,膝盖一软就跪下了。
正是乔装易容后的舜英。
新制的青梅酒,口感薄丶甜丶酸,舜英浅酌一小口,就酸得落下眼泪。
元璟将酒杯举到唇边,却不饮,只目不转睛反覆打量着她,半晌之后悠悠道:「苻洵待你挺不错的。」
舜英呛得直咳嗽:「师父怎么知道?」
「猜的」,元璟掀了掀眼皮,慢悠悠喝着温好的酒,「结果一诈就出来了。」
又淡淡说:「以他的性子,被刺杀还能让你好端端活到现在,你这几年肯定过得挺滋润。」
舜英心念一动,诧异地问:「他的性子?师父跟他很熟?」
「打过交道,不太熟」,元璟轻轻笑起来,自斟自饮,「有点像登基前的昭王,至情至性,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舜英心想,其实他更像你,潇洒不羁丶不甚在意名利,知情知趣又知冷知热。
元璟注视着她:「阿英,你的性子也有几分像崔师姐,可喜苻洵从未想过坐上王位。」
舜英撇撇嘴:「他那个性子,散漫惯了,当不了。」
元璟苦笑着摇头:「昭王即位前也是个散漫性子,若他如今尚在,定会后悔写的圣旨是赐婚而非敕封公主,唉——」
舜英心乱如麻,连喝三杯酒,幽幽地问:「我至今仍想不清楚,两小无猜的两个人,最后怎么全都走到那步田地?」
元璟喟然长叹:「当年冯太后嫁过来之前,崔师姐决议和离,大哥拼死不放手。他们父子都一个样,什么都好丶就是贪心。明明当了君王,却偏要贪恋一人痴心,这也想要丶那也舍不得放。」
到最后,两情相悦的因三宫六院反目成仇,空置六宫的因陈年往事耿耿于怀。
孤家寡人的宿命。
。
元璟活得越久丶越位高权重,能聊天的人也越少。一对上爱徒,再几两薄酒下肚丶喝得微醺,比以往更健谈。
「你啊你,就是犟!在外边过得好好的,还回来干什么?」
舜英笑了笑:「回来看看师父和……他们,看看南翊变成什么样了。」
元璟嗤笑:「他们有什么好看的?早迫不及待替你盖棺定论了,你若此时贸然露头,有一个是一个,巴不得马上帮你体面!」
舜英替他斟满酒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些我都知道,可我不是被风吹到这么大的,吃的是景和宫的粟米丶喝的是兴庆宫的水丶听的是宫学的教诲。」
「那些都过去了!过去了!你为他们做得还不够多么?」元璟压低声音愤然道,「你早为他们死过好几次了,若没有苻洵,你这条命恐怕早不在了。什么养育之恩丶夫妻情分,早还清了!放过你自己吧!」
「不止是这几个,师父,这是我的故国啊,我曾是他们的王后,受他们锦衣玉食的供养」,舜英摇摇头,酒味太酸丶激得她落下泪来,「可我把一切搞砸了,杀了那么多人,战火却越烧越旺,还烧到了本土。」
元璟嘿嘿冷笑:「战火一旦点燃,怎么发展丶根本不可能受任何一方控制。近的,看看沪国怎么灭亡的?远的,从古到今那些名将圣主,谁能真正控制战争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