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墙》拍摄期间,林权泽导演给沈嘉鱼讲戏时,反复强调一种“延迟的痛感”。他认为当至爱之人猝然离世时,人往往不是立刻崩溃的,巨大的冲击会让大脑瞬间麻木,眼泪流不下来,嘶喊卡在喉咙里,真正的悲伤会在事后慢慢渗透到时间里——可能是在某个清晨翻开桌上的书,看见他从前留下的笔迹;也可能是路过曾经吃过的小店,闻到熟悉的味道;甚至可能只是在某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窗外的风景恰好与记忆中的某个瞬间重叠……那时,疼痛才像缓慢上涨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了你。
沈嘉鱼当时只是把这种感受当作一种表演技巧去理解,她揣摩着那种状态,努力在表演中克制自己的情绪,拍出导演需要的那份含蓄地哀伤,她那时并未想到有一天她会切身体会亲友的离别。
葬礼现场很压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香烛味和极力压抑的啜泣声。李恩珠的遗像在花海中央开心大笑,仍是记忆里明媚灵动的模样。沈嘉鱼无法接受那个前几天还和自己坐在咖啡厅里,为了一点小事拌嘴,笑眼盈盈一同分享一块芝士蛋糕的人,会在某个深夜,毫无预兆地彻底消失在世界另一头。
沈嘉鱼站在吊唁人群的边缘,周围的人都在哭,她没哭,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照片,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整个仪式过程,她都很沉默。仪式结束,人群开始缓缓散去,恩珠同经纪公司的男演员们准备抬棺前往火葬场,恩珠的父母互相搀扶着离开,工作人员们也开始默默收拾现场,经纪人给她发消息,问她要不要坐公司的车一起去火葬场,她直到那时才清醒过来,从今天开始,世界上再也没有李恩珠了。
沈嘉鱼逆着人流往室内走,穿过走廊,推开安全通道厚重的大门,走进空无一人的楼梯间,她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此刻她终于崩溃了,肩膀剧烈地耸动,却发不出像样的声音,只有喉咙的嘶哑声响;想用手止住泪水,却只有满手的潮湿。
“我该多陪陪她的……”
“我早该带她去医院的……”
“我明明就在这个圈子里,我怎么会一点都没察觉到……”
“是我太自私了,只顾着自己……”
沈嘉鱼试图把所有的问题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仿佛这样就能减轻一点心中的愧疚和无力;她恨自己的迟钝,更恨这个看似光鲜实则吃人不吐骨头的圈子。
不知过了多久,安全通道的门被轻轻推开,又轻轻关上,一阵极淡的烟草味飘了进来。
沈嘉鱼泪眼朦胧地抬起头,透过模糊的视线,看见了元斌。他穿着黑西装,领带解开耷拉在肩上,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烟,烟雾慢慢上升,遮住了他的脸,她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他没有立刻走过来,也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里,任由那支烟静静地燃烧,仿佛他出现在这里,真的只是因为碰巧抽烟路过。
沈嘉鱼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哽咽,她看着他,眼泪依旧无声地流。她突然想找他要根烟,她现在需要通过一些外物来稳住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还有多的吗?给我来一支”,元斌走到她身边,没有坐下,只是倚靠在对面的墙壁上,给她递了一支新的,他从西裤里掏出打火机,“咔嚓”一声,幽蓝的火苗凑近,她微微前倾,就着他的手点燃。
她模仿着电影里的动作深吸一口,结果被呛咳嗽了。“看样子你是第一次”,元斌笑着把她手中的烟拿走,用皮鞋将烟头碾灭,拿出纸巾包好。沈嘉鱼确实不喜欢烟味,从前和曹承佑在一起时,两人经常因为这个事情吵架,今天突然尝试,也只是想试验他们说的以烟解愁灵不灵。
“她不会怪你”元斌停顿了几秒继续说到,“你陪她吃饭,和她聊天,在她难过的时候给过安慰,这些,就够了。”
“可我们……我们都没能拉住她。”沈嘉鱼不信鬼神,但此刻她希望上天能赐给她一个拯救恩珠的机会。
元斌看向窗外的太阳,“这个圈子,”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有时候,吃人不吐骨头。光太亮,影子就太暗。她自己……走得太快了,没给任何人拉住她的机会。”
他的话没有多少温情的成分,甚至有些过分的直白,李恩珠的才华和敏感像一把双刃剑,在给予她光芒的同时,也让她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折磨。
“我讨厌这个圈子。”沈嘉鱼突然骂到,“我讨厌演戏,讨厌镜头,讨厌这肮脏的一切。”
元斌低头看了她一眼,“那就暂时讨厌着。”他语气平淡,彷佛刚刚只是在聊天气,“等讨厌够了,再决定要不要继续。”
他没有说冠冕堂皇的“坚持下去”,也没有虚伪的“理解你的感受”,他只是给了她一个“允许”的机会——允许她此刻的脆弱,允许她暂时的憎恶。
沈嘉鱼愣住了,含着泪看向他,他站直向她伸出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沈嘉鱼看着他伸出的手,又抬头看他,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静静等着。几秒钟后,她将自己冰凉的手放进了他的掌心,他微微用力,将她从地上拉了起来,她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即松开,快得仿佛刚才的接触只是错觉。
“该回去了。”他说完转身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沈嘉鱼跟在他身后,用手背胡乱抹了把脸,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衣裙。脸上的泪痕犹在,但内心却没有之前那么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