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儿,是阿娘阿爹对你不住。。。。。。”杜若生说着便始自低低垂泣,再道不尽欲诉之言。
“梅卿。”
这厢梅卿仍自溺沉于无尽悲苦之中,骤然闻得人声轻唤,不由立时抬目寻去,却见其母身后有一玉裳女子,眼下正启唇缓言道:“古往今来,死生一事,皆存定数。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千家万户,无人得免。我儿时亦若你此般,夜夜入眠时分,常多幻思忧恐家中长者倏然辞世,故而连年耽于似同之境,却难与人言。”
语至此端,旁侧柳知意旋即将方才始自落于梅卿面上的眸光敛回,转而投向柳听颜,见她默然片刻尔后方续言道:“继而于那难以计数的无眠长夜间,我替己身寻了个藉托。。。。。。即归奉往生轮回之说。。。。。。若亲故因病谢世,亦可算得了却此苦寂残生,于病痛中畅然抽身,尔后魂归冥府,再入轮回,重得一康健、平遂之身,又度与我等同沐日月辉泽。。。。。。若为寿终正寝,应是同理。”
“可若我不信那等理说。。。。。。又当如何呢?”梅卿闻言,寂语良久,方回声询道。
“若不信,便不信罢。”柳听颜宛然一笑,尔后续言道:“但只一事,须得谨记。你之亲故,譬如祖母,同你血脉相牵,你们一道采回的杜鹃、折下的拂柳、淌过的溪涧、静坐的夏夜、避过的寒风,皆会铭记你们的故事。而你,此间往事的亲历者,他们在尘世难舍的牵挂,便是他们来过、爱过、无悔过的见证。虽则往后相见无能,可他们的一缕心魂始自蕴藏于你的灵魄间,陪你一道走完余下的人生。。。。。。”
“他们还能陪我一道。。。。。。走完余下的人生吗。。。。。。”梅卿言罢垂首阖眸,再不做他语。
“只要你想,他们便能。”柳听颜切然正声道,为诉与他知,亦为再定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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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罢辞出梅宅归家途中,柳知意仍是抑不住心间愧惘之思,闷声询道:“阿颜。。。。。。你方才道儿时亦有此扰。。。。。。却是何故不与阿兄言?阿兄若知,必不会让你孤身溺此苦海沉浮数载不得脱。”
柳听颜料其必有此问,遂将早便打好的腹稿道与他知:“我知阿兄从来顾念颇甚,可世人皆有难言之事,须得己身自化,此谓修心,然否?”
“然。”柳知意闻罢心下旋即释落,却决意往后应更为留心,她道修心不假,可为人兄长,总难舍见她再度陷入孤立无援之境。
“阿兄你瞧,前月我二人曾受托前去江陵孟宅替其当家主母循梦解忧,见其竟为连月暴雨所魇,意图于梦中击杀城内那由积淤滞水所化之妖;前前月,扶川程氏寻至家中求我等替其循梦,却察他原是为情所扰,因着家中族亲阻其迎娶商女而夜夜梦见那女子转与他者白首同心;前前前月,颍州谢氏小郎君,魇于此前所阅志怪之籍,几度恐惊下竟辨不清现世同魇境;还有去岁末年之际,鄱阳宋氏妇,因恐朱颜辞镜而数度落入一夜白头之魇。。。。。。”柳听颜一面细数着此前所循之梦,一面拨抚着系于腰间的铜绿古铃。
“世人皆为凡尘疾苦所困,无一得以脱逃。。。。。。”柳知意听罢慨叹道。
“幸而我柳氏一族得掌驭铃循梦之术,于这飘摇红尘间,也算能为有缘之人暂解几许困苦。”
语罢,二人迎着扑面熏风相携隐入长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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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后又三载,于一秋色昭昭之日,外出与人循梦的柳听颜在归家途中路遇一不过双十年华、身披赤纱、腕坠金环,半数青丝由一支红珊瑚制成的莲状簪钗绾起的女子。
因见其眼下青乌,脚步虚浮,跌跌晃晃几欲倒地,柳听颜遂近前同她道:“姑娘可是有疾在身?”
那女子乍闻此声一时不明,虽是循声望去,却只叫人瞧见瞳中渐次涣散的眸光,“算不得有疾,不过连月恶魇,近来更是几近无眠罢了。”
柳听颜闻罢心下暗忖片刻,尔后搀住她一侧臂膊缓声道:“若果是恶魇缠身,兴许我能一助。”
那人听罢面上一怔,旋即抬手攥住柳听颜置于她臂上之手疾询道:“果真吗?姑娘竟真能助我?”
“愿且一试。”
应罢,柳听颜便就此态挽扶着那人朝其家中行去。
“我名唤红莲,父母早故,为避俗世之扰独身居于山中,姑娘莫怕。”因恐其忧于脚下渐次荒僻的归家路,红莲细声释解道。
“无妨。”
言辞间,二人已相携行至林间湖畔一处竹楼外。
推开院门朝内行去,但见尚未劈好的柴木、晾至半干的药草、藤篱编就的花环稀稀落落置于其间。
又度入内,待得红莲于铺罢素色粗褥的榻上安卧好后,柳听颜取下腰间始自悬系着的铜绿古铃以图为其循梦解忧。
孰料古铃久自默然不语,沉疑惑思间,一阵轻扬悠远的笛声无端自心海间鸣起,不过刹那便摄住了其心魂,扯拽着她坠入沉沉深渊。
不知过了几时,神思凝滞的柳听颜骤然被周遭陡升的寒意惊醒。
拖着疲软的肢躯起身一瞧,却见己身正处于无垠雪原之上,滚滚霜风裹挟着缈缈雪雾凛凛习来,柳听颜平生第一遭体悟到了何为沁骨侵肌的凉意。
“我怎会入了那位姑娘的梦。。。。。。”
所谓循梦师,便是借由家族世传古铃所递之语得窥魇主之梦,以旁者明思观其魇境、断其因缘,而如此般遁身入境却是从不曾有过的。
柳听颜一面仍自惧疑着,一面提步朝前行去,意图一探究竟。
然尚不及踱出百步开外,便乍然闻得一道怨忿之音于其耳畔响起:“汝竟欺吾!汝竟欺吾!”
“是何人于此凄诉?”蓦然闻得此语的柳听颜不由周身僵麻。
“此前汝同吾道是愿永世相随,可堪堪不过万载光阴,汝便悔约弃吾而去。。。。。。既如此,又何苦回来?”怨忿之音犹自怒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