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微笑道:“文聿,世父是你的亲人,其实你和世父之间,不必时时刻刻拘于礼法。同样,世父希望文聿你,可以拥有世俗的快乐。”
荀陌神情微滞,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只侧身温言道:“夜里风凉,世父且先进屋。”
荀濯捋了捋胡须,看了一眼行礼告退的倪风,轻叹一口气后,抬步入内。
荀陌为荀濯斟茶,眼神略带疑惑问道:“世父深夜前来,想必是有要事与文聿相商。”
荀濯端起茶盏轻抿一口,“你昨夜未睡,今日天还没亮就去了菩提寺。”
荀陌解释道:“昨夜子昑调动督吏府督事出去寻人,文聿因此得知羡之被女刺客挟持坠崖一事。既然知情,那便有责任要思虑是否告知陛下。”
荀濯听罢放下茶盏,慨叹道:“昨夜是上元夜,在欢声笑语的覆盖下,是一片暗流涌动。”
荀陌知道世父叹息的是何事,他说道:“因着督吏府职责所在,文聿掌握着各大官员的行事动向。沈孜和牧书二人,是早有反心。至于沈钰,此人贪利却也惜命,此番被逼急,有沈钰牧书长久怂恿所致,也大抵是因为陛下特意命太子殿下去查蓝田县赈灾银贪污一案,他怕不早做准备会重蹈虞侯覆辙,索性造反博取生机。”
荀濯目露沉思,“可世父还听说,沈孜与牧书昨夜之前就已暗中提早调集兵马,大有蓄势待发之意。待羡之坠崖的消息传至邑阳郡,他们今晨先于邑阳治所殷塘起兵,绑了邑阳郡守等一众官员下狱,而后在仅仅一日之内,又接下拿下三城。”
荀陌道:“世父所言不虚,邑阳的驻守兵力本就有七成出自沈钰沈孜麾下,今日临台,延昌,白池三城又接连失守,相当于现在整个邑阳,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他话语停顿须臾,眸光亦沉了几分,“至于羡之,文聿刚接到消息,他已平安归来,现今在菩提寺。”
“世父是否觉得,羡之遇害一事,背后大有文章,却又猜不透主导者是谁?”
荀濯看了眼窗外幽邃夜色,食指指腹轻点茶盏,“旁人猜不猜得透不要紧,重要的是,策划这出戏的人能让陛下往他拟定的方向去想。”
荀陌的目光停留在世父虚扶住杯盏的那只手上,他虽没领会到世父此言深意,但他知道世父每每深思犹疑之际,食指总会下意识动两下。
是了,此事只是他没有参透而已,世父阅遍世事,又怎会看不透。
荀濯看见侄儿这般反应笑道:“予安与羡之关系似乎不错。”
这话将荀陌正在游离的神思唤了回来,宁予安那张脸在脑海中恍然出现,让他心里异样难受,总觉得有什么是被他忽略掉的,他摇了摇头,企图将那幻影驱散。
又思及世父的问题,他浅浅答道:“御史中丞明朗豁达,又幽默风趣,与很多人都关系不错。”
荀濯笑了笑,别有深意道:“这般性情,与我们家静默内敛的文聿倒很是相配。”
荀陌怔了怔,不知世父为何忽然调笑他,细长的眼睫缓缓垂下一半,在冷白的皮肤上投下一排浓密的黑影。
面前茶汤清澈见底,他垂眸便瞧见了自己倒映在其中的面容,思绪愈发悠远。
也是一个春雨暂歇的夜晚,世父带他进宫赴宴,那是他初次进宫,初次见到那位雄才大略,万众景仰的帝王。
帝王身侧坐着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正一手拿着一块糕点旁若无人地吃着,稚气未脱的雪颊被塞得鼓鼓的,但在见到他时依然朝他热情挥了挥小手,只不过小嘴中都被塞满了食物,未发出声音。
这是一场设在朝露殿后花园中的私宴,除了几位帝王近侍外,只有他们四个人。世父单独带他进宫面见帝王,是因为明昭郡主到了读书明理的年龄,帝王要为自己的宝贝外孙女挑选一位才貌俱佳的伴读。
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世父遂而推荐了自己的侄儿。
帝王不似传闻中威严冷肃难以接近,倒像是自人间烟火处走来的平凡长辈,见他拘谨,笑着打趣道:“这位小郎君不爱说话可不行啊,小心长大没人喜欢。”
小姑娘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好歹是十有八九会成为自己伴读的人,怎能被别人说不好。她吞下口中糕点,皱眉看向帝王,“阿翁该多吃些甜食。”
帝王被这突然一本正经的小不点逗笑,接过侍女递来的柔软锦帕,帮她擦了擦嘴角,“为何呢?”
小姑娘狡黠一笑,坦坦荡荡脆声道:“否则说话难听。”
此言一出,引得众人纷纷大笑出声。
小姑娘对众人的笑声不以为意,看了一眼依旧面无表情的他,小跑至他身畔晃了晃他的手问,“大哥哥不高兴吗?”
面对小姑娘清澈纯真的大眼睛,自己的手被她握在小掌心,还有众人接连探过来的目光,他耳根逐渐泛红,摇了摇头。
下一瞬,一句直击他心底的话从小姑娘口中脱口而出,“大哥哥也要多笑笑,不要听我阿翁瞎说,我就很喜欢你啊!”
那时她许是想哄他高兴随口一言,他却觉得这辈子都忘不了。